《龙虎乱》 第1章 《龙虎乱》作者:风为马【cp完结】 简介: 纷纭镜,可见天下纷纭万物,亦可看前尘旧事。在镜中有一须弥世界,乃是是两名凡人精魂所化,虽是幻境,但山川地貌、仙神人鬼,与镜外并无不同。 阴差阳错,伏霄与檀光两人先后跌入镜中幻境,无法脱困。 想要脱离这牢笼,两位神君似乎要依照幻境中,两缕精魂的前世命运过完一生。 而镜中的两位原主,一生虽有风雨,然……情投意合。 二位神君,命中注定要做一对露水夫妻。 这下有意思了,因为天上地下,大大小小所有神仙都知道——早已决裂的龙君虎君,五百年前曾有一段情。 *** 伏霄在纷纭幻境中混得如鱼得水,只有一事,始终不曾顺心。 他识得一位小郎君,性格与从前的故人有八.九分相像,于是多有照拂。小郎君却对他若即若离。 天长日久,伏霄好像对他动了心。 *** 纷纭镜,纷纭境。纷纭众生难分明,纷纭镜里说纷纭。 龙攻x虎受,我流神仙体系,不喜点叉和气生财~ 一个从年少轻狂到相知白首的故事-w- 情投意合、he、暗恋、剧情 第1章 龙虎乱.1 神秀峰之外,还是一片银粟地,灰蒙蒙的天上,鹅毛大的雪花飞速坠落,大雪封山的光景,险峻之中不见人烟,唯有一人竟不畏严寒,一步一行,衣袖鼓满风雪仍不回转。 时隔五百年后,伏霄再一次踏足此地。 五百年前龃龉言犹在耳,如今此间主人愿不愿见他,还未可知。 他踏着山外的积雪,细细辨认着进山的道路。 山路陡峭难行,不知走了多久,从山脚绵延至此的羊肠小径逐渐消失不见,前路掩着些枯藤,还有荆棘环绕,已是不能再深入了。他却视若无睹,待稍稍踏近一步,漫天的狂风中便传来一声虎啸,声震雪野,一道虎形在风雪后时隐时现,似是威慑着向山野深处探索的行人。 这是进山的第一重关,寻常凡人误入此间,多半会被这声虎啸吓退。 雪片吹打得愈发急,伏霄漫不经心地揉开掌心的雪水,随着他的步伐渐近,缠绕着的枯藤与荆棘瑟缩片刻,畏惧地向两侧让开一条窄窄的通路。 弥天的白障,几乎完全遮住前路,伏霄的身影隐没在雪色之中,他站在一片茫茫山间,不辨南北,罔论西东,这般怔然呆立稍时,凭借着旧日的记忆,慢慢地踩上了一条冰凝的小溪。 青色的神力一闪而过,冰面荡起丝丝波纹,顷刻便将他吞没。 再睁开眼时,先闻黑水潭淙淙的水击声。 这第二重关,便也踏过了。 风雪不再,但周身仍有微寒,伏霄呵着白气,向上看去。头顶漆黑的峰峦告诉他现在自己身在崖底,只要穿过前面的黑水潭,就到了地方了。 离开此处已有数百年,一切前尘宛如昨日。伏霄行走其间,不由得喟叹,仿佛百年时光,仅仅只是一交睫的瞬息。 再往后穿过幽微的黑水潭,耳畔似乎有啁啾鸟鸣,他抬目向上往,极高不见顶的云峰之外,仙雾缥缈,隐约可见绿意点点。 那里就是虎族世代群居修炼之地。 传闻此地万年前有古神陨落,道消之际地覆天倾,拔地起双崖,崖边尽是深潭兽穴,凡人难以寻访,便谓之神秀峰。古今来人仰望碧霄云顶,只能望见好似斧劈的一双危崖,将天穹逼至微茫一线。 从神秀峰崖底走出,眼见着狭窄逼仄的险岭豁然开阔,泼天绿涛从山体夹缝中扑面而来,深褐色硬土块逐渐变成松软土地,茵绿蔓草缠绕,随处可见合抱粗的参天古木,万年前的古神之力尚未消散,温柔地护卫着这座与凡界相交的仙界山谷。 这山谷还有个凡人所不知的名字——观玉谷。 此处灵气纯湛,星点灵气如萤光散布在周身,伏霄深觉舒适,抬起手,掌心贴上前方的虚空,一丝澄净的神力逸出掌纹,在幽碧的翠色之中飘荡,倏尔一阵风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出来,瞬间消弭无形。 入谷第三重关——虎族结界,依旧霸道如斯。 “何必如此防我,”他摇首一叹,随即向空旷处道了声,“北水龙族伏霄求见,还请放行。” 如斯说了几回,结界之内依旧无所回应,照理说虎族不该怠慢到这个地步,他细细忖度,若依虎族要面子的程度,这般境况恐怕不正常,再一想,唯恐这里头出了什么事,心下一横,干脆打算强闯一回。 便抖开袖子,手掌按上腰间长剑。 “龙君且慢!” 他尚未有动作,那重重碧涛后便化形出一个年迈老者,须发皆白,道袍穿得仙风道骨,然而细细看去,尚能窥见他黄狼的本相。 老精怪上前,急急忙忙挥动一根老竹杖:“龙君要进谷,招呼一声就是,何必动粗。” 原来是故意晾他在这。结界四周的灵气乱了一瞬,伏霄眯起眼,松开剑鞘。 “丹灵子,暌违已久了。” 此仙虽然法力微末,却在两任虎君面前都能说得上话,伏霄有求于人,态度不自觉放软了些。 丹灵子与他寒暄:“龙君,上次一别,已是五百年前,为何忽然造访啊?” 五百年,弹指一挥,观玉谷仍旧如昔,不知此间人的心境,是否还如从前一般? 第2章 伏霄沉默少顷,道:“此次前来,我想见见檀光。” 丹灵子仍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露了几分客气的笑:“谷中事务繁忙,虎君一时难以分神。龙君若无要事,不妨先回吧。” 伏霄接连吃他的闭门羹,无奈坦白:“本君有急事寻他相助。” 丹灵子又笑,轻捻胡须,眼神不知飘往何处:“龙君统领北水龙族,既是神君都办不到的事,即便倾我观玉谷之力,恐怕也是爱莫能助。不如……另觅他处?” 三言两语,把伏霄进谷的话头堵了个满当。 伏霄脑袋开始疼,心想便是进不了观玉谷,也万万不可在这黄鼠狼面前落了下风,便挂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些话,究竟是你对本君所说,还是虎君命你代为转达?” 一时寂静,只有周身游荡的灵气,发出一些细小的铃音一般细碎的声音。 丹灵子捻须的速度快了那么些许,“神君既有急事,不如转告小仙,小仙代为通禀……” 只怕是想尽早打发人走。 伏霄闻言,挑起眉:“那为何不让本君入谷,当面对他言明?” “这个么……”丹灵子再无言搪塞,闭目抚须,下颌一把美须被捋得飘落了几缕。 不知过了几时,那满是翠色的山谷之中忽然铃声作响,天极处飘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投石入水一般,令伏霄心口乍起微澜,恍惚之间,难知今夕是何年。 他循声去望,但那叹息从空旷处散开,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来人的方向。 “丹灵子,休要胡搅蛮缠。”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也不知怎么,这话落在伏霄耳朵里,竟令他无端一阵心虚。 丹灵子急急转身,向着观玉谷中央的方向,垂下双目。 伏霄等候了片刻,仍不见故人身影,心知他是不愿现身,一时不复刚来时那般无所顾忌,倒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那声音又随着缥缈铃音落下:“既是龙君来访,还是请他入内吧。” 隔绝在面前的结界如水波浮光,骤然豁开一道缝隙,边界晕染着柔和的光芒,伏霄怔忪一瞬,抬脚踏入观玉谷中。 眼前的景色在霎时间变换,软风轻轻拂过面颊,荒凉空旷的山谷仿佛骤然苏醒了一般,四面都是空灵的气息。 脚下的石板路湿润,苍翠欲滴的青竹随着小径向前蔓延,重重的屋宇绵延至青灰的竹影之外。不远处,雪白如练的瀑布倾泻而下,几只尚未化形的乳虎正在水潭下玩得不亦乐乎,卷着长尾,耳朵抖动,发出稚嫩的吼叫。 伏霄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眼前的景色,才慢慢地踩着潮湿的小径,向谷中走去。 丹灵子却是没有继续跟上去,站在原地,目光悠远。 “哎呀,当真是……”他闲闲抚须,下半句话尚未出口,衣袍下摆便遭到了几只乳虎的无情撕咬。 然而这些小虎乳牙未成,并不具有什么威力,丹灵子将衣袍从这些毛团口中解救出来,便听其中一个混世魔王问道:“老黄老黄,方才进去那个人,为什么坚持进谷?神君又为什么放他进来?” 丹灵子转着眼睛,不愿明讲:“我一个老黄仙儿,不是蛔虫精,哪里知道他们二位神君心中所想?” 乳虎咧开嘴,抖抖耳朵:“哼哼,我看八成没好事。” 丹灵子见他颇为笃定,奇道:“这怎么讲?” 小虎嗷呜一声,长长的尾巴晃来晃去,斑斓的绒毛迎风舒展开,“我观那老龙身上还有风雪未散,必定是走着进谷的,若着急办事,早该飞来,干什么翻山越岭地走过来,想必是早知道会被拒之门外,于是故作可怜,檀光神君却吃了这一套,心软放他进来了。” 末了,又以牙轻扯丹灵子的袍角,口齿不清道:“老黄,你快些去同神君说说,叫他提防。” 丹灵子蹲下身,伸手松松他后颈皮,摸了个心满意足后,方才悄悄附耳过去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龙君不使腾云术,是因为百年前与虎君约法三章,凡过神秀峰,腾云遁地之术皆不可用。那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 伏霄沿着石板路走了一阵,沿途收获大小猛虎们打量的眼光若干,到底是觉得不太妥当,索性捏个决,化作一缕清风,飘至观玉谷中央,虎族的神殿之外。 谷中不分四季,常年温暖,虎君檀光还有一门种花的好手艺,因此百花都开得明艳。这殿中芍药尤盛,虎族侍女将芍药聚成花圃,引得彩蝶飞舞,整座神殿熠熠华彩,不似其他神族的殿宇那般死气沉沉。若不是这满山撒欢的大猫,也与人间无异了。 殿口有守卫把守,伏霄轻车熟路地从森然兵甲当中穿行而过,神殿的守卫自然不识龙君道法高深,浑然未觉。 龙君不由得再一次感慨时光变迁。 数百年前,龙君还是一介未化形的幼龙时,便酷爱使这清风术。当年他在涵虚洞学艺,学了三两招变化就洋洋得意,到观玉谷做客时,在檀光面前显摆自己,化作清风遁入神殿。谁料学艺不精,一身水腥气来不及收,被守卫发现,险些变成一锅鲜汤。 最后是檀光找着了他,那时的龙君自然不如现在这般威武,身量比泥鳅好不了多少,躲在锅里天旋地转地谁也不认,抱着尾巴骨缩成团,嗷嗷哭。 所幸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当年的守卫也都不敌运数纷纷作古,如今这些都是生面孔了。 第3章 龙君浮在半空怀古,半是唏嘘,半是伤怀的俯瞰了一会儿神殿如今的光景,就这么一路飘飘着,到了神殿最深处。 第2章 龙虎乱.2 进了观玉谷之后,檀光的声音便没有再响起,龙君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好继续化作凉飕飕的小旋风,在神殿之中游荡。 神殿中花团锦簇,虎族的侍女们刚来浇过一回花,花圃中散落着水光,折射出彩色的光晕。 芍药开得人神迷意动,伏霄循着远远近近的花堆望过去,见那当中站着一个人,斯斯文文的一张脸,还是少年身形,肘边挎着竹篮,正捏了一朵芍药花细看。像是察觉到伏霄的踪迹,那人倏地向他转过脸,微微一笑。 伏霄飘在上空,视线越过爬满花藤的回廊,见到那张笑面,心口蓦地一空。 “檀光,你……”他竟没有疑心故人为何变为少年模样,不由自主向前踏出一步,然那身影倏地如镜花水月,消散无踪。 花圃之中,又是那人长身玉立背对着自己,摆弄着一架倒塌的秋千的身影。那人无可奈何的叹息飘来:“这要怎么办才好?” 犹记得,自己求学涵虚洞时,时常撺掇檀光一同偷溜入人间,那回他们二人隐匿在人间木匠身边,偷师了半日,回去便在虎族神殿里四处搜罗,在芍药花之间架起一座秋千。可惜学艺不精,秋千荡上半空,便碎裂开来,龙君提防不及,摔断了尾巴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以龙形示人。 伏霄站在花圃外,怔然良久,心想,莫非这五百年,当真是幻梦一场? 粉白的芍药花瓣上,晶莹露珠骤然坠落,“嗒”地一响。 眼前的背影化成片片白翳,顷刻之间难觅踪影。 “龙君,”一道声音随着铃音而来,仿佛神秀峰外的风雪吹入山谷,“芍药花圃维护不易,请龙君出来吧。” 伏霄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芍药堆之中,露水沾湿袍角,带了一身的淡香,思及方才险些失态,不禁老脸微热,竟被这等道行的精怪迷惑,委实丢人。 他目光追随至铃音响处,道了声:“多谢虎君。” 檀光站在花圃外,衣袍随着微风摆动,腰间悬的金铃跟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仍是温和的一副面孔,白白净净讨人喜欢,带着点到为止的笑,像倦怠春日里头,一阵乍起的凉风。 这般对视刹那,檀光才略带疲惫道:“方才处理族中要务,故而来迟了一会儿,龙君见谅。此前神殿中有精魅作怪,若是事先不知情,极易被迷惑。我已着人处理过,今日这个,大概是漏网之鱼。” 伏霄自然没什么发表意见的立场,“本是我无故搅扰虎君,该我认罪才是。” 檀光淡淡一笑:“岂敢,龙君忽然到访,究竟是为了何事?” 伏霄默默摘去粘在衣袍上的花瓣,盯着花瓣上的露珠,道:“我长话短说,今日不请自来,是因为前月,我做了一个梦。” 这一梦,梦的是天地翻覆,万物倒悬,伏霄在梦中几乎耗尽神力,仍不得解救之法。仓皇醒来时,心中绞痛如刀割,几乎濒死,运气周天后,方才发现自己缺了一滴心头血。但他全无失去心头血的记忆,百般困惑,无从解答。 再回想梦的详细内容,也仅仅只记得腥风阵阵,令人不快。 他说完,竟无端紧张,“我听闻观玉谷中,有一面纷纭宝镜,故而想借来一用。” 观玉谷中有一样仙器,名为纷纭镜,据闻此镜可见天地万物,若往镜中注入灵力,亦可看见灵力主人的前尘旧事。有了镜子,想要得知是谁取走了那一滴血,应该不是难事。 檀光微微诧异:“龙君有先天神格,神力与古神同出一脉,何人能够取你的心头之血?” 一阵风来,神殿中落英纷纷,沾了他们满身。伏霄捻开肩头的花瓣,摩挲着那抹殷红颜色,语气有不易察觉的惶惑:“我……自是不知前因后果,只是觉得,此事的原委,似乎对我非常重要。” “龙君与我毕竟年少相识,此事我自然该帮,”檀光看着他,话音一转,“只是纷纭镜出了些岔子,我亦是有心无力,想要知晓前尘之事,只怕难办。” “这样么……看来我来得实在不巧。” “龙君莫急,我还没说完。族中兰折长老广游名山大川,寻访过不少古神陨落之处,于仙器最有心得。这些日子他在黑水潭底闭关修行,我前两日已传讯给他,或许他会有办法。”檀光停顿须臾,掸去发丝上细小的落英:“明日他便会出关,若无急事,龙君可在谷中休息一晚。” 兰折。伏霄咂摸着这个名,想起此人来。 观玉谷的长老中,兰折是最年轻的一位,比伏霄大了约莫百岁。也正因如此,他和檀光的关系要比其他虎族长老近些,可年轻归年轻,行事却没比那些老头活泛多少,以往伏霄带着檀光逃学时,兰折随手往空中一捏便能捏住变成虫儿的他们两个,而后好一顿苦口婆心。 自然,苦口婆心是对檀光,面对伏霄时,兰折往往是大翻其眼,冷笑连连。 伏霄那时年轻气盛,非常不服气,苦修化虫之法,终于摸到窍门——日日带着檀光变蛞蝓。 在那之后,兰折长老经常随身携带一副玉箸,其高深的模样,常令旁人不解其意。 兰折此时竟在黑水潭底闭关修行么?……难怪来时黑水潭冰封如镜。 第4章 伏霄轻咳一声:“只恐叨扰了。” “这不妨事,请随我来吧。”檀光欣然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莫名其妙的,龙君心中,又浮现一丝近乡情怯的紧张。此次厚着脸皮入谷,他原做好了受刁难的准备,也想象得出檀光冷脸的模样,但是檀光如此云淡风轻,却更加令人难受。 遂凭空变化了一把扇子,捏在手中转来转去,好过傻乎乎跟在虎君身后,无事可做,无话可说。 往深处去,就是檀光的住所,他一向喜欢安静,这一路上只有金铃轻响。神殿倒是没怎么变化,伏霄走了一阵,心头涌出万千回忆来。 “当年住过的寝殿,如今还是这般。” 檀光步履微顿,颔首道:“龙君好眼力,倒让我惭愧了,神殿千百年未曾改过格局,客舍的寝室也许久不曾修缮了。” 伏霄把笑容一收,扇尾点点掌心,审视这座寝室的目光,带上了些许忧郁。 进了内室,环视一圈,见摆放的用具皆为簇新模样,又道:“我当年的东西……” “龙君留下了何物?”檀光回首,笑容谦和有礼。 年少时同在涵虚洞学艺,伏霄不喜北水那个寒冰窟窿,故而时常赖在观玉谷久住,一来二去留下不少自己随身之物,眼下这间屋子,当初被他住了数十年,一砖一瓦都眼熟得很。 留下的东西倒多,一方人间淘得的古砚台,几张信手涂抹的松竹图,两管拿自己掉下的龙须做的湖笔,成色无暇的白玉山、形状极好的松塔,还有人间艳书刻本数套、元宵时龙虎花灯几盏,贵的贱的,难以厘清。当时匆匆离去,压根没想到这些,一晃竟过了五百年了。 此时若尽数报来,显得堂堂北水龙君多小家子气。他只好闭嘴不提此事,折扇在手中转了两圈,随口道:“不是什么重要物件,管他放在哪里,五百年也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檀光移开目光,淡淡嗯了一声,“明日兰折长老归来时,本君会遣人来知会龙君。若无其他事,今日便这样吧。” 他转身要走,干脆得很,不复适才的谦和有度。后面伏霄反而犹犹豫豫了稍时,在虎君踏出去的前一刻,开腔道:“近日你族中,难道遇到了什么难处?” “为何这么说?” 伏霄对上他漆黑的双瞳,坦荡道:“方才遇见虎君时,我便注意到了。你眉间有一道青黑痕迹……莫非是,修出了心魔?” 这话里的关心是真的,檀光还未回答,他便又恳切道:“我们师出同门,说不定能助你度过此关。心魔到底是凶险之物,多少前辈都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切莫掉以轻心。何况观玉谷的结界全赖你的神力维持,更加不能大意。” 他言辞真挚,檀光听完,只是揉了揉眉心,轻描淡写说了声多谢。 “观玉谷与本君都无事,龙君多虑了。” 伏霄只得道:“这样便好。” 虎君干脆利落地踏了出去。 直到铃音完全散去,伏霄才如释重负地松下两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单手撑腮,怀着不死心的目光再次打量了一遍这间寝室。 半刻之后,他仿佛是犟上了劲,又变出几只小飞虫,四处探寻了一番,确定此处的确是没有留下自己一点生活过的痕迹了,方悻悻作罢。 想到檀光刚才淡定自若的模样,心口又是莫名一抽。 念念不忘,像个笑话。 他轻叹一声,伸手点在心尖处,感应那一处空荡荡的位置。 说是来借镜,可是究竟有没有存旁的心思,伏霄其实一直回避去想。 若说有,倒也忍了五百年两不相见,若说没有,他适才在花圃之中却被那幻象所迷。 实话实说,能再进观玉谷,已是意外之喜,龙君也未曾再有奢望,可偏偏是在此处,旧情旧景,方才更见了旧人,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情愫、动了点不能动的心念,委实难免。 这般左思右想,也理不清头绪,只得黯然长吁。今日局面,皆因他一念不查,行差踏错,追根究底起来,实在怨不得谁。 少年意气,最是无用。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隔日更~ 第3章 龙虎乱.3 这世上飞禽走兽,皆有年少时。 万物降生于世,自有天定的机缘,又因后天境遇各不相同,于为人处世一道上,自然各有差异。 有的人生来富足,行事当然自由自在无所顾忌,有的人一无所有,难免思前想后投鼠忌器。若能悟得这一层,将本心从这些桎梏当中跳脱出来,才算真正跳出三界外,功德圆满,得大造化。 伏霄听得这个道理之时,正以龙形盘在涵虚洞的课桌上打瞌睡,故而听了个浅显大概,也并未将此理往心里去,昏昏然之时,耳边飘来同窗咬耳朵的杂声。 “虎族那个小子……” “……是吃了苦头,不敢来了吧。” 伏霄抖抖鳞片,抬起眼皮,从记忆中拼凑出他们所说的那个对象。 虎族送来的那个通体雪白的小虎,名叫什么……檀光?记不大清,反正毛茸茸的一个小团子。虎族如今衰微,好几代出不了一个神君,谁都能踩上一脚,不值一提。 伏霄睡意未散,又懒得听讲堂上的那位神君讲经,于是听边上同窗闲聊打发时间。几名同窗愈说愈过分,发出隐隐的笑声,伏霄侧耳听了阵,实在觉得无趣,又陷入黑甜梦境。 第5章 散学时却不期然见到了那白老虎,不知道被谁欺负了,书卷散落一地。 他倒是化形很早,可惜不怎么精进,一对毛耳朵还立在头上,大概没发现伏霄正在暗处观察,埋头捡拾着散开的纸张。 伏霄瞧了片刻,怎么看怎么觉得对面是根小苦瓜,默默将鳞片展了展,浮在半空慢悠悠地游过去,泛着金属色泽的趾爪点了点他的肩头,丢下两页手抄经本,一本正经道:“虎兄,此物是我在山崖下所捡,可是你的东西?” 后来相处久了,伏霄意外地发现檀光竟然非常对自己的胃口,他与自己心中所想的那等小古板相去甚远,十分有趣,时常语出惊人,难得的是课业尤其拔尖,伏霄常常借来誊抄一番,改掉几个字,上交糊弄。 至于涵虚洞的其他同窗,大概都渐渐晓得了檀光有伏霄罩着,甚少寻他的麻烦。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三四百年。 这百年间,伏霄也逐渐弄清楚了虎族现下的处境。 自古神相继凋零之后,天道重组,为了填补神位的巨大空缺,一些小妖也有资格升格为仙,乃至成神。 按理说,天道在上,损有余而补不足,神君这个东西,出现的应当是十分均匀,至少不能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可惜虎族不知是触了哪里的霉头,近千年之中,熬过淬骨锻魂,升格为神君的寥寥无几,中间虽出现过一两个,也都短命早死。 自然,这种修炼之事,的确有天纵奇才的外例,只是此等狗屎运并没有降临在虎族头上,反而让伏霄捡着了。 伏霄自龙蛋中孕育,无父无母天生地长,生来便带神格,破壳第一日,乌泱泱的龙群盘旋在他栖身的黑岩下,齐声唤“神君”。震得北水深渊下掀起巨大的波涛,也震得当年幼小的龙君瑟瑟发抖,一个劲往蛋壳里钻。 此举不难理解,多一位神君,那么北水龙族便多了一份依仗,此道理用在虎族身上,同样适用。 是以虎族如今在兵强马壮的众族仙妖之中,宛如一颗霜打的茄子,实在很难抬得起头。虎族当年的虎君便依托观玉谷的地势,设下三重入谷关卡,以防有不轨之人趁火打劫,将虎族老窝一锅端走。 为了修行,年轻的时候,伏霄也千方百计给檀光出过主意,譬如两人去涵虚洞山上殊为寒冷的仙潭泡一泡,再去崖头吹一吹灵山上的仙风,以求揠苗助长。然而,除了跑肚一旬,并无任何益处。 伏霄不信邪,又从人间古书中得知以形补形之法,料想神君的须发之类也是大补,便潜伏在族中几位神君身边收集龙须数日,又咬牙拔了自己颌下的幼嫩龙鳞,混着仙丹仙草熬了一碗浆水,笑吟吟哄檀光饮下。 虎君从小就是谦谦君子,不大说得出重话,只是略微看了一眼,委婉道:“我已辟谷。” 伏霄含笑道:“涵虚洞的神君们也都辟谷,还不是嗑仙药呢,这一碗堪称日月精华,对你的修行大有裨益。” “……只恐无福消受。” 伏霄听罢,似懂非懂,眼睛微微发亮:“你知道我的苦心便好,熬药虽辛苦,到底是我的好兄弟,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没什么无福消受一说,快喝了吧!” 檀光看着这碗无火自沸、黑中发绿的仙药,困惑道:“难道我真的得罪了你?” 伏霄露出受伤的神情。 檀光只得缓缓道:“你说涵虚洞的神君们也饮仙药,却不曾见到他们食补太过,鼻血满地的场面……何况这仙药也讲究药性,寒热不相容,若是选错了药引,反而误事。修行之事,譬如水滴石穿,急不在一时。” “好吧,”伏霄被说动,“看来,修行还是要持之以恒,日复一日方可行。” 檀光这才松了一口气。 百代光阴倏尔而过,到了檀光化神之期,观玉谷中大小猛虎纷纷避让,等待神雷降临。 在观玉谷的虎族之中,檀光是近千年来最有希望修炼为神的一个,否则当年他也不会入涵虚洞求学。当日神雷降临之时,观玉谷上下屏息以待,从地底的缝隙向上看,谷中光线一片枯黄,整座山谷在青紫雷电的映照下,脆弱得宛如纸片。 只可叹,虎族此次依旧运势不至,再一次失败了。 “下回再尝试便好,这没什么的。世上烦恼事何其多,一桩一桩去怄气,岂不怄死在这里头。”檀光看上去并不在意。只是等待的这一过程,何其煎熬。 伏霄默然不语,陪着他养伤,顺便锯了几株珊瑚、掏了数枚蚌壳扛来观玉谷,装点宫阙。待檀光伤愈,两人又去凡间散心。 观玉谷处于仙凡两界相交之处,去往凡间顷刻就至,彼时正逢元宵,金吾不禁,街上人声鼎沸,灯火如河流涌动。 两个俊朗公子哥携手乱逛,到底是扎眼了些,总有小手绢儿小果脯往他们身上砸,伏霄看准时机穿出人群,找了间屋顶坐上去,迎着飕飕西北风,看脚下灯火如龙。 伏霄感慨:“凡间这么多好东西,凡人却只能活几十年。他们说朝菌不知晦朔,殊不知我看他们这几十年的寿数,也如他们看朝生暮死一般伤感。” 檀光道:“你来前是读了什么酸书? 伏霄斜倚在屋脊一侧的鸱吻边,“随口慨叹两句罢了,想到凡人相伴,再深厚的情谊也不过数十载,便觉得可惜。” 檀光打个呵欠,懒洋洋道:“岂不知凡间亦有相看两厌一说,长久相伴,也有厌烦之时。那些吵起架来的,猪嘶狗嗥一般,你难道没有见过?” 第6章 伏霄直起身:“那也有高山流水,举案齐眉的佳话。” “嗯……凡人寿命虽短,但若有真心的情谊,只要两心相知,便算有所得,也就不遗憾了,”他话锋一转,又说起寿数之事,“至于那朝生暮死——凡人观蝼蚁,你我观凡人,可安知九重天之上,会不会有更为长寿之人,也这般看我们?” 檀光玄妙一笑,轻轻拍过他的肩头。 伏霄悚然地抖了抖,目光飘至天外,倏然想到什么,张嘴想说,侧眼一看,檀光已经合上双目,似是入寐。 已经是子夜时分,往日此时,街上已是黑咕隆咚,半个鬼影都瞧不见,今夜这灯火是要通宵达旦的。仙者寿数恒长,像这样的景色,伏霄的确是看了很多遍了,却并不因多见而腻味。 他伸出手,挡住往面上扑的冷风,看见城外的方向,升起了点点灯火。 “可若是得不到呢,会不会遗憾?” 轻语如絮,随着夜风飘飞而去,伏霄大概是无心脱口而出,身后却忽然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声音靠近来。 “你该不会是觉得我被雷白劈了一回,想安慰我吧?”檀光已睁开了眼,转过去看热闹的灯市,“有时觉得,我得到的已经够多,已然是不能再强求了。或许修不成神君,正是我的劫。” 他这话像有点西天诸佛那个调调,很有些大智慧的影子,伏霄虚心道:“请赐教。” “涵虚洞天天说要修道心,我原以为,法力到了家,道心自然水涨船高。被雷劈那会儿,我却想明白了,叩问大道,纷纭之心不可有。”华光之中,檀光懒懒一笑,道:“一心二用,自然担不了大任。何时我不再被尘缘牵绊,心无外物,这神君的名号,才能是坐实了。” 伏霄听完,无限唏嘘,一时又想,连自己这般游手好闲的,也捡了个神君来做,可见凡间说老天爷专欺负老实人,并非无中生有。 此后又是数百年,青丘的狐族中有狐仙新登神君,伏霄跟随族中有名望的神君一道,携礼登门道喜。 青丘遍生灵宝,对于修行大有裨益,所以一向左右逢源,四方神仙都来为其庆祝,北水的龙族亦是与他们关系不错,此次过来,自然还要叙一叙旧。 狐族大摆宴席,酒过数巡后,席中却有喧哗之声穿透仙乐,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时有小仙来通风报信,急急道:“神君,知道你们二人要好,快去劝劝檀光君吧!” 伏霄闻声去看,醉眼朦胧中,见到赴宴的仙家早有围在那劝和的,再看当中两个剑拔弩张的,赫然是那刚刚修成神君的狐族,另一个,则让他凛然清醒过来。 对面的正是檀光,他们面前,有一条斑斓大虎的皮毛,想必争执因由便是此物。狐族喜好奢靡,但既然知道今日有虎族前来赴宴,这张虎皮,本应该收起来的。眼下出现在这里,就是没把观玉谷当盘菜。 未等他做出反应,那边已经刀光剑影地打了起来,青丘的天材地宝不胜繁多,那狐族自然占据优势,檀光渐渐不敌,落了下风。 众仙仍在观望,犹豫是否出手。毕竟,面对青丘如此大族,劝起架来,实在很难把握分寸。 伏霄眼毒,寻到空隙,快步过去,长剑出鞘的瞬间,便挑飞了檀光的兵器,顺带巧妙地将那狐族撞开,横在两人之间。 檀光双眼微红,低声道:“你让开。” “檀光,”伏霄想着措辞,“一张凡虎的皮毛,并不是你观玉谷的同族,何至于?” “何至于……何至于?”檀光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不等伏霄辩驳两句,他木然喃喃道:“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檀光面色惨白,早已不见从前风度翩翩的儒雅君子模样,当即站了起来,众仙当他要发狂,皆做好了应敌架势,不料他倏地将剑身弯折,灵气翻涌在剑刃之上,金石声音惨然,震荡滔滔不绝,直至分崩离析。 众仙噤声。 “今日失态,实在无地自容,只能折剑以自戒,但求神君原谅。” 那狐族约莫也是酒醒过来,面上酡红散了些许,但仍是趾高气昂道了声“无妨”。 伏霄还想说点什么,然而檀光头也不回,身影化作一道雾气,卷入了青丘的霞光之中,竟就这么离开了。 青丘宴席之后,伏霄多次向观玉谷传音,皆没有回应。 过了数月,谷中终于飞来纸鹤,檀光约他在黑水潭见面。 这口水潭宽广不见边际,伏霄从崖头落下,漆黑的大泽如一张巨口,似乎要将他就此吞噬。他当日心神不宁,匆匆落地便见檀光站在潭边,四目相对时,心中的惴惴益发加深。 伏霄正欲分说,檀光已驾起了云头,漠然道:“多说无益,你我来打一场,让我看看,我和天生的神君相比,究竟差在了哪里。” 第4章 龙虎乱.4 昔年在涵虚洞,他们就时常过招,伏霄还当此次依然是点到为止,谁知那一道剑锋扫来,竟是十足的分量,丝毫不曾手软。 他也只得小心应对,然而毕竟他生来便居神君之位,又有北水无数灵宝助益修行,神力当然一日千里。缠斗数回,檀光渐渐败下阵来,加之刀剑无眼,两人身上都添了伤痕。 这一架打得天昏地暗,观玉谷不少年幼的小虎被神威所慑,发出呜呜的哀鸣。檀光分神一瞬,歪下云头,伏霄当然去救,两人便齐齐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已在观玉谷中嚼仙草养伤了。 第7章 龙君在观玉谷的药庐躺了三天,实在按捺不住去寻檀光。 观玉谷的小虎嘴巴并不严实,附小略施小计,便打探到了檀光的踪迹。 黑水潭边,檀光背对着谷口,不知有何心事。 伏霄准备了些服软的话,此时心里却茫然。他本是来道歉的,无论檀光是因何而怒,总之伏低做小,想必他便能够消气。谁知事情竟一发不可收拾,到眼下这般田地,伏霄委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就在跟前,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只好低低喊了一句:“檀光。” 檀光无言看他半晌,竟是闭目笑了一阵,病恹恹地拱手:“伏霄神君,我久久无法突破境界,的确是技不如人,受教。” 伏霄艰难道:“你明知我的来意是请罪。” “既是请罪,”他收起了笑容,冷冷转过脸,“我并非小肚鸡肠——神君将来若是途经观玉谷,还请收了飞天遁地之术,免得小仙见到如此高深的神力,自惭形秽。如此这般,便算是请罪的诚意了。” 声音还在水潭上回荡,人却已经不见了踪迹。至于他们的交情,更是片语不提。 此后五百年,再无相见。 五百年间,伏霄顺其自然接管了北水,檀光也不曾落后,终于历劫重生,熬过了淬魂的神雷,当称一声“神君”,被推上虎君之位。 所以触景生情,时隔五百年,在观玉谷这一夜,龙君必然是睡不成的。 他先是酸兮兮地回顾了年少时的那番无疾而终的情史,辗转反侧之中,只觉得年少时无忧无虑,实在是有万般好处。 下一刻,忽而想起自己满屋的旧物全然无存,想必檀光是厌烦极了,才会清扫得干干净净。然而转念一想,若有厌烦,也比淡然无谓来得好。一时间,龙君无限的伤情,又宽慰不少。 他这般思绪纷纷,才刚入夜,愁情已然攒了一箩筐,于是走出寝殿,打算吹吹夜风排遣一二。 夜里的神殿显得空寂,幽然的庭院内,碎星一般的灵气随着和风轻飘,伏霄步入中庭,踩着水似的月光,不知不觉,又一次走到了芍药花圃。 芍药娇嫩,不堪夜露的重负,微微压低枝头。 伏霄静站了片刻,思及白天时与檀光的谈话,更是愁上添愁。 自己无故失去心头之血,倒不值得如此不顾脸面地找上门来。重点在于他全然不知是何人取血。对于北水龙族而言,正如卧榻之侧潜伏强敌,不能不防。 伏霄对此全无头绪,试图寄希望于观玉谷的纷纭镜。 不知明日兰折出关,能否有解决之法。 再则,若是纷纭镜无法修好,他又该去哪里寻找线索? 愁字当头,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叹。 回过头去,在芍药花堆之中,檀光身着素衣,负手而立,月光洒在衣袍上,宛若银雪。看向他之时,眸中分明含着无限温柔。 “……”伏霄定了定神,这观玉谷之中的幻魇,看来并非完全根除。并且这次的幻影,比白天更加难辨真假,莫非观玉谷中,真的有异变? 伏霄靠近了几步,那幻影果然再次如碎裂的镜片般瓦解消失,脚下花丛中接着发出一声钝响,似乎有东西坠落在其间。 是一块几近锈蚀的铜片,很有些厚度,细看之下,还有状如流雾的灵气包绕着。 一瞬间,这股淡薄的流雾折射出一道屏障,上面似乎有人影绰绰地晃动,伏霄皱眉,辨认出那是檀光的身形。 旁边一个,便是丹灵子。画面当中,檀光匆匆对丹灵子交待了事情,而后离开。那屏障上的画面跟着一转,所见更加清晰可辨,便是神殿中的寝室。檀光手结法印,一样样清理起屋内的陈设。 ……龙须湖笔,艳书合集,龙虎花灯,以及一箱杂物芸芸。 他仔细收好那些东西,片刻之后,再催动金铃,传音至谷外,不出一会儿,就是伏霄自己进入神殿的情景。 伏霄垂头看了片刻,便是脖子酸胀,也挡不住心中五味杂陈。 大抵……还是幻影的把戏吧。但虎君,其实是个挺好面子的大猫来着…… 这东西古怪得紧,总像是在哪里见过,伏霄正打算捡起来端详,铜片却颤动起来,似一枚流星飞曳而走,伏霄神色莫测,化作一阵疾风,循着残片消失的方向,急急追赶过去。 檀光静息打坐,一直到了子夜。 灵力在经脉之间畅通无阻,然而这股灵力运转到了心口,却稍有滞涩,檀光双眉微蹙,眉心中间一抹青黑犹如雾气翻滚,令他遍体生凉。 这股黑雾捉摸不定,一旦他试图抗衡,便会乖乖不再作乱,然而只要稍有疏忽,就卷土重来,盘亘在灵台不肯离去。 檀光合上双眼,似乎还听到了黑雾嘻嘻哈哈的放肆笑声。便是好脾气如他,也烦躁地挥了挥手,将盘旋在周身那些逐渐凝为实质的黑雾一手攥住,一个个弹豆子似的弹去九霄云外。 心魔的确难缠,虽成不了大害,但放任下去,亦不是办法。 可眼下,还有另一桩麻烦,两相比较,这不成气候的心魔倒不急于一时。 四处无人,他便现出了白虎的原身,恹恹地卧着,微弱的白色光芒从雪白的皮毛上渐渐浮起,一层一层化入无边夜色之中。 神殿中的灵力都出自檀光的内府,他几乎可以感知到神殿之中任何人的灵力波动——殿外的虎族守卫不曾懈怠,丹灵子那老家伙已入眠,而今日不请自来的贵客……他尚未睡下,还在庭院中闲逛。 第8章 虎君懒懒地抖着耳朵,长长的尾巴带着倦意一扫一扫。 这老龙还是老样子,把虎族这座神殿当成自家后花园。檀光哂笑一声,垂下头,打算收起探知的法术,突然却楞住了。 那一股属于伏霄的神力,倏然高涨了一瞬,如波涛中的小舟一般奋力挣扎起来,而后,渐渐减弱,竟然就这般消失无踪了。 他再细细分辨伏霄最后停留之处,赫然就是神殿最深处,存放纷纭镜的密殿当中。 “这怎么可能……”檀光顾不上惊讶,匆匆赶去密殿。 虎族当年修建这座密殿,就是为了存放纷纭镜。五百年前纷纭镜现世,或许是虎族世代有灵,这镜子中竟有与虎族同源的一股灵力,当时虎族神君深感自身灵力有限,便借着镜子中的灵力,护佑谷中安宁。 直到后来,纷纭镜已与观玉谷结界密不可分,从此纷纭镜被当做观玉谷至宝,由虎君亲手供奉在密殿之中。 这座密殿设过禁制,寻常的神仙自然是无门可寻,伏霄却能寻到此地。 檀光心中涌起一缕不详的预感。 金色的法印自他眉间浮起,飞身落地的顷刻,十二尊玉石立柱无声出现在眼前,繁杂的雕花沟壑中流淌着虎族神君源源不断的神力,金芒全部向立柱中央巨大的圆盘中心灌涌,在这些金色的波涛之中,还有一座半人高的玉石台,那就是纷纭镜的镜台。 只不过,镜台上的宝镜,已是四分五裂——这便是檀光先前推脱的缘由,纷纭镜已毁,几乎是不可能助人寻找前尘往事的。 残破的镜面上,龙君诧异的面孔一闪而过,他停留在这面残镜前最后的影像,仍在不断重复着。 檀光将经过看了个分明,面沉如水,半晌深吸一口气,腰间金铃骤然摇响,微恼的声音直传入熟睡的丹灵子耳中。 “丹灵子,速来密殿前。” 可叹丹灵子二千二百来岁,在虎族小仙中已是高龄,从梦中醒来还混混沌沌,直到站在檀光面前,两只秃掉毛的黄鼠狼耳朵都来不及收好。 他在观玉谷资历老,且跟过数任虎君,察言观色自是不在话下,眼下这个情况,不甚好,虎君这模样看着尾巴毛都要炸了。遂小心翼翼道:“虎君……莫非……要提前寻兰折长老出关?” 檀光扫了他一眼。 丹灵子在虎君毫不收敛的虎威之下,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化作一阵黄沙,咻一下没影,直奔黑水潭去了。 要说这一把老骨头,整日为虎君差遣奔走,能维持到现今还不散架,实在是他丹灵子运气好。丹灵子夹起尾巴,含住避水珠,在谷口渐渐凛冽的北风中,寻到了黑水潭底那一处隐秘洞府的入口。 水底洞府苦寒无比,水草鱼虾全无踪迹,光秃秃黑黢黢,丹灵子擎着夜明珠,在洞口摸摸索索。 未及他传音,那洞口之后便有灵力汹涌翻滚的迹象,一股寒气骤然冲出洞口,直冲水面,潭底有如刮起飓风一般,黑不见底的洞府中眨眼便凝结出一条光滑的寒冰走道,剔透的冰块在水下晕出浅淡的光芒,煞是奇异。 “兰折长老功力又有进益了。”丹灵子挑了块平整些的冰面站好,冲着洞内一揖,抬头时,笑意盈盈地看着走出来的那名青年。 兰折一身青衣,衣带随水波流动,两手敛着袖子,站得十分对称,面色冷倨地目视前方,只在经过丹灵子身边时,微微垂下眼睛,嗯了一声,径直问道:“虎君为何命你子夜来寻我?那纷纭镜又生了事端?” 纷纭镜碎裂,这事也只有他们三人知晓,丹灵子想到龙君入谷之事,斟酌着道:“此事,颇有些弯绕。” 兰折轻啧一声:“都什么时候了。” “小仙惶恐。白天时,龙君伏霄入谷见了虎君。” 丹灵子微微一笑,弯绕抛给兰折,省心留给自己——反正兰折长老是出了名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兰折果然愣住,也不知脑内想了些什么有的没的,自言自语:“竟挑这种时候……北水龙族,无耻之尤。” 丹灵子捋须,跟在他身后,语调拿捏得玄而又玄:“今夜小仙奉命来之前,虎君打开了密殿入口,不知原由。” 兰折长老的脸色,遂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你问我答,将纷纭镜之事说了个大概,兰折也知晓了如今大致的情形。进谷之时,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对了,我闭关数载,谷中现今是什么光景了?” “与长老在时没什么差别,”丹灵子想了一阵,诚恳道,“就是长老刚闭关那会儿,谷里的孩子们传言黑水潭有水猴子,总闹着要来捉。” “……” 丹灵子觉得,适才水潭里的寒气,无端逼近了观玉谷,且又往骨头缝里浸了几分。 第5章 龙虎乱.5 谷口至神殿,兰折瞬息就到。 丹灵子跟着沾了长老法术的光,体力却不济,一身老骨头咔咔响,原本飘飘然的胡须打着蔫,与主人一般臊眉耷眼。 神殿相当静谧,兰折直觉不妙,匆匆忙忙赶去密殿外,那障眼禁制已经除去,十二立柱气势恢宏,入眼的就是檀光坐于镜台之前,漆黑的心魔如群鸦绕身,将他围得水泄不通的景象。 “虎君!”兰折还没开口,身后那个老黄鼠狼就如丧考妣地干嚎了一声,将那心魔的黑气嚎得一震。 第9章 檀光面色苍白,趁着这一嗓子的空隙,挣脱出心魔的桎梏,抬眼扫过二人,视线停留在兰折脸上。 虎族的金色神力如波涛涌动,将心魔的力量暂时压制住,檀光额上冷汗隐隐,嗓音沉如寒潭:“兰折,纷纭镜现世之时,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对昔年的虎君说的吗?” 兰折微微垂首:“纷纭镜自黑水潭现世,镜中灵力依托观玉谷而生,如烟海浩渺,于我族结界是一助益。” “于是你做主留下此镜,却不知道镜中有一幻境。直到本君数日前加固谷中结界,催动宝镜时,误入其中,才知晓了幻境的存在。” “是我失察,未曾发现。” 丹灵子张了张嘴,似乎想插几句话,被檀光一眼盯了回去。 “纷纭镜自现世便经你手,你说纷纭镜是天材地宝,乃自然所育,可之前本君误入幻境时,见到的却是凡人的一生,纷纭镜分明是凡人所铸——这难道也是你失察?”檀光看着他,俨然是兴师问罪,“镜中的凡人与本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日北水龙君亦被困在其中,兰折,五百年前,你究竟瞒了本君多少事?” 丹灵子在一旁听得毛都要炸了,哆哆嗦嗦地往镜台上看。 平日里大家一团和气,眼下这个局面却是从未见过,等一会若是这两位动起手来,他小小一个黄鼠狼如何在虎威之下苟全性命? 但更令他不安的,是这倒霉镜子里还有个倒霉神君。 前阵子虎君加固结界这事,丹灵子只知道个结尾。 虎君当天脸色极其不好,重新布下禁制的当夜,神殿里还发生了怪事。 据值守的守卫回忆,那天晚上,殿内时有怪声,有的守卫甚至见到了幻象,且每个人所见的幻象也不相同,潜心修行的看见面前摆放了先天灵宝,正在辟谷的看见了大猪肘从天而降。 之后丹灵子才知晓,那夜的幻象,都源于纷纭镜的碎片。而纷纭镜破碎,是因为虎君从镜中幻境脱身后,无端生出心魔,混乱的神力将镜子毁坏。 事后收回碎片,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照理说,纷纭镜不曾修好,这幻境理当无害了才对,今日却又将龙君吸了进去,着实令人费解。但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将龙君解救出来,否则事情传去北水,便棘手了。 丹灵子向来是明哲保身,奈何城门失火,随时会殃及池鱼,他不得不掺合一脚,便清清嗓子,提醒道:“虎君,伏霄神君该如何搭救?” 檀光从兰折身上撤回目光,捏着鼻梁,沉声道:“我曾去过镜中,略有一些头绪。此事不可大意,请兰折长老为本君护法,一同搭救龙君脱险。” 丹灵子看了眼兰折,虽不知他是什么想法,想必亦是舒一口气。既然虎君发话,那么伏霄这倒霉老龙的事儿,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然而事实证明,靠经验害死人。 按照檀光的说法,镜中的幻境毕竟是凡人精魂幻化,并不足惧,只要将元神分出一缕,探入镜中,便可唤醒龙君的神智,从而将其搭救出来。 到了实施的时候,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 施法之时,虎君刚一接触到镜面,便察觉到不对。 纵有兰折为他护阵,来自纷纭镜的那股力量也决不能够小视,两相拉扯,碎裂的镜面中似乎出现了伏霄在幻境中的景象。 ——他过得倒美,正在一座宫室之中观赏歌舞。 檀光分神一瞬,压制下去的心魔再一次翻滚不休,顷刻间,身形便如鸦羽膨胀碎裂,被镜中的光影席卷而过,眨眼就消失在当场。 小小一面镜子,令两位神君接连折戟。丹灵子站在镜台前,老泪纵横,很希望这所见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目下如何是好?小仙去请其他长老来共同议事……”丹灵子面如死灰,抬脚跌跌撞撞往外走,忽然一道寒气横在他面前,是兰折拦住了他。 丹灵子惊恐道:“若非五百年前的疏忽,纷纭镜根本不可能现世,莫非长老还要一意孤行!” 兰折定定地望着碎裂的镜面,檀光和伏霄的面孔在其间如水波般交替浮现,他深吸一口气道:“镜中之事,我已有计较。你先前说,虎君初次入镜,也不过一整日,料想这一次亦不必耗费太久。” 丹灵子愕然:“这……” 兰折不再搭理他,抬手拂过镜面,那上面便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少年正仰面躺在乱花之中,气定神闲地指挥宫装的女子们排练舞曲。 丹灵子揉揉眼睛,此少年虽容貌陌生,但行止之中的姿态,却十分眼熟…… 他的长须颤了一颤,失声道:“难道这……小仙想起来了,这是龙君。” ——传闻观玉谷虎族有一面宝镜,可见山川万物,亦可窥前尘旧事。 却甚少有人知晓,纷纭镜中,乃有一幻境,其山川地貌,风土人情,与现世凡尘皆无不同。 凡人崇尚修仙,或渴望白日飞升,或苦求死后登仙,幻境中亦如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会在祈祷时念诵仙者的尊讳,却无一人见过传闻中的仙人,只得终日幻想仙衣当风、妙音飘扬的盛景。 若问世上当真有仙么? 昭王殿下只怕会答,放他娘的屁。 他曾驱车去往极西之地,那里只剩上古流传的西王母的长诗,也曾乘舟去寻东岛蓬莱,却只得缥缈如烟的海上渔唱,前尘记忆中所见的仙家福地和通天彻地的神仙,在此处宛如古老的传说,钉在仙祠牌位上,印在街边传奇里,皆子虚乌有也。 第10章 遂渐渐忘记了那段能够上天入地的时光,好像从前七情尽是梦寐南柯,如今惊雷滚过,一夕黄粱梦醒。 你若问他是谁,他便笑着道一声:“当今圣上第十六子,昭亲王贺珠白。” 昭王殿下长到十来岁,已然老成超过众兄弟。然即便他生来早慧颇有天资,依旧不得皇帝喜爱,个中原因,也不过是桩并不新鲜的宫廷秘闻。 酒宴,宫女,荒淫无道的帝王,贺珠白因而降生于世,还算平顺地成长至今。 从卑贱女子腹中降生的贺珠白,顺理成章地无所事事着,在众多兄弟中藏巧于拙,把各个宫中宫女们的姓名记了个遍,却唯独忘记了他皇帝老爹的大名。 他在经史子集前酣睡,于花前月下痛饮,胸无大志毫无追寻,曾有一阵醉心于求仙问道,效法黄老之学,最后又如他诸多爱好一般不了了之,如是无病无灾晃晃悠悠活到了一十七岁,此时他十多位兄弟,已经只剩下五位。 老皇帝身体早已空乏,众位皇子心照不宣地展开逐鹿,将圈子厮杀得愈来愈小,此时终于有人注意到,这窄窄的继位圈里,还有个不怎么受待见的十六殿下。 贺珠白的烦恼由此而生。 他逍遥自在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整日里,不被重用的老臣,新进提拔的能吏,外放回京的进士,在扫视过他的众位兄弟之后,也会将目光投往他身上,将他里里外外钻研个遍,跃跃欲试地想要从他身上吸纳到一二缕王者之气来。 天可怜见,昭王殿下做了小半辈子王八犊子,忽然被人当成一盘菜端上桌,实在受宠若惊。 他时常想着,要不然从翰林院随机选取一位幸运编修揍一顿好了,世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文人,春秋笔法往自己身上一加,再清白的人也成十恶不赦。他那好大爹会在“将不值钱的儿子发配岭南”和“听士大夫号丧国运休矣”之间选择哪一个,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岭南好啊,岭南的官员个个都是不把老皇帝气死不罢休的直肠子老刺头,去了那人情世故都免了。 昭王殿下在假想中发了会儿癫,双目无神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来人身上。 当今皇帝看人的功夫虽然与瞎子难分伯仲,但在送走众多不识姓名的儿子之后,老皇帝一扫膝下众儿,总算醒悟过来,表现出了极强的立储意愿——特许为数不多的几个儿子一同上朝,旁听国事。 眼下朝会刚散,正是朝臣们讲小话拉帮结派的时候。 于是乎,他那精明能干熬死了十四位手足的好弟弟,容亲王贺文逸,正在前面笑盈盈地堵住了他的去路。 “十六哥,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否?” 贺文逸身负皇命离京办事,此时才回来。至于事情,当然办得顺利,否则也不会这么得意忘形。 并且,听闻贺文逸还因此募得一位神机妙算的幕僚,不知有多春风得意。 昭王殿下干笑一声:“尚能苟活,十七弟如何?” 贺文逸面色黑了一黑,见了鬼一般闪开半步,“十六哥怎么说这等丧气话。” 昭王殿下在离经叛道上一去不复返,显然他对面的好兄弟也称不上是孝子贤孙,本朝皇子们在继位一事上一直有个共识,那就是熬死老皇帝不成问题,如何弄死好兄弟才是问题。 是以在亡故了十多位皇子亲王之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句话,对于皇家而言更具了一层晦气含义。 秉持着长寿的理念,各家皇子暗中角力,哪怕比亲爹多活一日,也是赢! 皇子们对于养生之道的上心程度,可从如今京城富户多是药贩起家来窥见一斑。除了食补,便是避谶也时时放在心上,断不可将“死”、“短”之言放在嘴边,像昭王殿下这般拿寿命胡言乱语的,委实是奇葩一枝。 贺文逸深觉晦气,恨不得捏起鼻子同兄长讲话。 第6章 龙虎乱.6 做兄弟这么多年,纵然关系不怎么样,对彼此的好恶也基本上摸了个门儿清。 昭王殿下深谙兄弟相处之道,自己的十七弟,忒重避讳,忒信鬼神,便抄着袖子,叹道:“弟弟不知,前阵为兄被父皇派去主理了几桩刑狱案件,莫非是刑部大牢湿气重?这几日,总觉得背后发冷,怕是病了,实在难过。” 果不其然,贺文逸的脸扭曲了一下,强打着笑意:“这、这刚出伏,哪来的寒湿之气,十六哥不会是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这断不可能,”昭亲王严肃道,“我朝乾坤朗朗,龙气环绕,那些狐鬼怎敢滋事扰人。我家中也不过多了些夜半噪声,早上醒来床前有泥巴脚印而已,恐怕是谁受了冤屈,弄出这些手段想借此陈明冤情吧!” “那、那祝十六哥,早日替人昭雪……”果不其然,贺文逸面色发白,目光躲躲闪闪,似乎面前真的有一缕凶魂一般。说了几句,便尴尬地笑着,速速借口开溜了。 对付贺文逸,这一招屡试不爽。昭王殿下收了功,心情莫名愉悦,施施然踏出宫门,宫外等候的随从子兴已经擦拭好鞍具等候,见他来,口中吁吁着将坐骑调转方向,他潇洒地跨上马,摇摇晃晃走在湿润的石板道上。 宫墙外日头正高,集市也热闹,昭王殿下饿了半日,总算得闲出来祭一祭五脏庙,快步停在一家馄饨摊儿边上,那老板见个身穿锦衣的客人坐过来,自然不敢怠慢,汤碗端上来时他屁股都没坐热,滚烫的一碗无从下箸,子兴在一旁忙忙打扇,昭王殿下就虚着眼睛发呆。 第11章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今日朝堂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便如小摊老板那口焯水锅里的菜蔬,一一从他脑子里过了一遍。 近日宫里倒是风平浪静,诸如封禅泰山修建行宫之类老皇帝瞎胡闹的烦心事是没有,但是俗话说得好,皇帝静悄悄必定在作妖,前朝风平浪静,后宫水底埋雷,老皇帝为讨最近宠信的妃嫔欢心,打算赠她一面宝石镜。 鉴于老皇帝将近三月都不曾干出荒唐事,满朝文武难免放松警惕,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东海上供的奇石已经运送进京了,等他们谏言写好时,奉命从夏郡来的磨镜郎已经在内廷安家了。 御史们低估了天子的无耻,在金殿上撞了两回柱子后,发现木已成舟,总归只是面镜子,况且花的是老皇帝的私房钱,便只叫嚣了两日妖妃当诛,就带着老皇帝赏赐的“为国触柱”御笔回家养脑袋了。 昭王殿下时常想,本朝能够巍巍延续至今,亲爹确实是有一些狗屎运傍身的。 馄饨的白气漫过双眼,他不禁有些恍惚,看着眼前来往如织的街市,忽然被一阵栀子香引去了注意。 这时节栀子花正开着,但京师处北,栀子娇贵难养,这般浓烈的香气实属罕见。 抬眼过去,见到斜角那桌有人正安静地坐着,是个挑着鲜花担子的少年人,脸长得白净斯文,双瞳漆黑,神光灵动。 昭王殿下一向觉得,有灵气的人就像一壶好茶,细细品,才见滋味。 正如眼前这个小货郎,浆洗褪色的蓝衫穿在他身上,就算皱巴巴如腌菜,也比旁人整齐合体,再品品,还能品出那么一股空谷幽兰的气质来。 昭王殿下不动声色,盯着他的脸看了稍时,才望向两筐竹编的担子,里头蓄着数捧洁白如月的花苞。 一时好奇道:“京师干燥,栀子树又娇贵,小兄弟养的花这般娇妍,莫非有什么高妙之法?” 话音落地了半天,那少年人似乎才确定是对自己所说,略有些茫然地循声望过来。 “公子谬赞了,只因晚生闲暇,夙夜都守在花树旁照看,都是愚笨法子罢了。” 昭王殿下笑了几声,让子兴过去买了两捧花,又说:“那些养花的富贵人家就是日夜拿黄金白银去浇,栀子也难得栽活的。我听闻花草树木皆有灵,能得一位至性之人悉心照料,花木才长得愈好。” 那卖花人静坐着,脸上的笑意浅淡得几乎无法寻见,掌心轻轻按着花瓣:“公子对园艺很有见地。” “哪里哪里,”昭王殿下摇头,捻了朵花端详,“只是记得,我有一位故人,也善于莳花植草。” 说完,自己反倒先愣了,细数过往十数载,何时曾有这一位故人? 怔神的这一瞬,周身宛如笼罩上了泼天的雪雾,一阵又一阵的霜风扑面而来,他懵然站在风中,对周遭的五感渐失,只听得见一道老者的声音在浓雾中高声呼唤:“伏霄神君!” 他的神智乍然被抽离,只能昏昏沉沉地想,如此怪的名字,究竟是在呼唤谁? “伏霄神君,小仙是丹灵子啊!”那声音逐渐焦急,却不知为何,始终远隔着寒冷彻骨的风雪,令人辨不清来者。 丹灵子,这名字更怪了。然而细细揣度,便觉得这声音还有几分耳熟,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个诙谐的白头老翁的形象。 那么此处是……他怔怔沉思,画面如泉水涌入,纷纷闪过脑海,无数光景倒回过去,富丽堂皇的宫殿、吱喳的宫人,他的那些兄弟亲朋,这些面孔倏然消逝,瞬间凝为那十二立柱下,古朴镜面的一瞥。 不错,此处是……此处是……他猛地睁眼,周围的世界早在他陷入昏沉时就全部凝固住,锅中沸水涌起的水泡,马过长街踏起的烟尘,都定在了那一瞬。悄然无声的世界,丹灵子的声音再一次从头顶响起: “神君,时间紧迫,小仙只能长话短说了。” 一瞬间,灵台骤然清明一片。 “你说。”伏霄站起了身,看向无尽的虚无。 “神君全部想起来了?”丹灵子听闻,喜道,“神君现在所处的地方,正是纷纭镜中,因此神力受制于此无法施展。若想离开纷纭镜,神君只需继续依照镜中的身份,度过生老病死,方能够出来。”下一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补充道:“万不可自伤性命,否则纷纭镜恐会伤及神君命魂。” 难怪这么急着赶来告知。 可在这镜子中度过凡人的一生,说的倒是轻巧,伏霄还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计,没想到是这种馊主意。便有意轻轻重复道:“只需?” 丹灵子声音果然透出些心虚:“……神君放心,幻境中数十年过去,现实中也只是一眨眼工夫。而且,神君进入纷纭镜中的事……并未透露给外界知晓。” 伏霄失笑,似乎从这一片虚无的云雾中看见丹灵子惊慌的脸。 他沉吟着开口:“此事你竟敢自作主张?檀光在何处?叫他与我说话。” 丹灵子支吾一瞬,伏霄正欲继续追问,忽然有人插进话来:“虎君发现龙君误入纷纭镜,情急搭救之时受了轻伤,已去修养了。至于镜中之事,丹灵子寻来了贺珠白的简略生平,几乎所有大事转折皆有记录,加上亲王之贵,龙君可在幻境中安枕无忧。” 伏霄呆愣片刻,才分辨出这生硬的语气出自兰折。 第13章 老皇帝还在世的的几个儿子,都各自封了亲王,个个都想做皇帝,其中贺文逸是最志得意满的,纵然心智水准令人无法捉摸,但他有个好舅舅扶持,自然好过其他人一头。 不过,亲王们坚信这并非胜局已定,不到最后一刻,成王败寇都不可料。 总而言之,这些各怀心思的亲王们,只在一件事上心最齐——等着爹赶紧驾崩。 自己的儿子都盼着自己赶紧升天,其实这老皇帝还是挺可怜的。 但是老皇帝本人呢?他对自己的这票儿子们难道是怀着慈父之心的么? 伏霄不知道,他是天地孕育的神君,打小没爹。 在亲爹面前哭完了,趁其余人还在相互祝酒,他不声不响地溜达到了御花园,打算消磨完这一天的时光,再回家中睡个大觉。 盛夏时草木绚烂,园中为防蚊虫,早上已焚了一回艾草,林木之中穿行的风带着微热的艾草气味,甚是舒适。伏霄抄着两袖走在其中,让清风鼓满袍袖,满脑子塞的愁绪都消退了不少。 走了些时候,头顶的太阳愈发毒辣,他唯恐遇见那些难缠的兄弟或是内侍,不愿再回宫室中去,便寻了个阴凉位置,坐下歇息片刻。 他现在是凡人之躯,倦怠是最平常事,昨日又为了纷纭镜一事思虑颇多,竟然被这阵暑气扰得倦意阵阵,歪头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中,日光透过花木的缝隙,打在他的眼皮上,仿佛拿文火慢慢的熬着他,呼吸都滞重起来,困倦已极的时候,却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人慢慢地向这边来了。 伏霄想睁眼,但眼皮累赘着,只见到眼睑下的缝隙扫过一片棉布衣料,鼻尖有些清淡的花香。 很难在干燥的北方闻到的,那股沁人肺腑的香气。 栀子香。 对面那人稍稍移动,将阳光遮住,伏霄微微皱起眉,强撑起眼睑,缭乱的画面闪动几下,现实与梦境交替着塞进脑子里,身体实在沉重,无法动弹。 一晃,人就离开了,待日光重新打下来,他才清醒些许,一睁眼,是贺文逸含笑站在他身侧。 “……”伏霄眼皮忽的跳了几跳。 这便宜弟弟故作讶异道:“十六哥这般表情,莫非是不想看到弟弟我?” “哪里的话,方才御宴上父王正夸赞十七弟雷厉风行,且又宅心仁厚,我此时正想沾沾十七弟的喜气呢,”伏霄闲闲地叹息,眼睛并没有望着贺文逸,“我看,十七弟真有父王当年定鼎河山的风范。” 老皇帝定了个屁的鼎,不把鼎砸地上都是祖宗庇佑。贺文逸倒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换个姿势站在他身侧,哈哈一笑:“我发觉几天不见,十六哥怎么和变了个人似的?以往可不会这般夸我。” 伏霄随口应付了,眼睛还看着前头,问道:“你来之前,在我边上的是谁?不曾在宫里见过。” “那个啊?那不师无算嘛。方才见他站在十六哥旁边,还以为他同十六哥很熟呢。”贺文逸瞧着那方向,显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话音里很是看轻。 师这个姓氏,在京师百官当中不怎么常见。伏霄撑着脑袋想了想,前阵被皇帝召入宫中的制镜师叫什么来着?师存? 不错,师家是父子一同进京的。 伏霄虽然不怎么关心此事,但也难免会从朝臣们的议论之中获取一点消息。 夏郡的制镜郎手艺精妙绝伦,镜面如水平滑,镜背花纹生动入手细腻,在夏郡的妇人之中非常受欢迎。皇命传至夏郡时,师存挥别父老,带着唯一的家人进了京。 老皇帝对待这些擅长奇技淫巧的匠人一向比对臣子要宽容十分,见此情形便下一道命令,在京中给师家父子找了处宅院,就这么住着给宫里的娘娘磨镜子。 算算日子,也该向皇帝汇报进度了,今日百官休沐,正好宣召师家父子进宫。 贺文逸将目光转回来,“十六哥对他感兴趣?他不行,傲气。十六哥府上若是缺镜子,弟弟赠你一面就是,与工匠之流来往,没什么意思。” 伏霄没有继续深究师无算为何会停留在他身边,对贺文逸说道:“你怎知他傲气?早就知道十七弟惜才,难道这次碰了一鼻子灰?” “呵呵,不知好歹的,每年都得出几个,否则怎么见高低呢。”贺文逸干笑两声,他确确实实找人招揽过师无算,不过那只是顺手。搜罗一切对争储有助益的机会,他强于此项。 伏霄笑了笑:“工匠之流眼皮子浅,十七弟别太丧气。” 贺文逸今日颇高兴,虽然说漏了几句,却也还记得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便没与他多提此事,“对了,被那匠人一岔,差点误了正事,我是来叫十六哥回去的,方才父皇见你久久不归,还特意向旁人问起你近日身体如何——咱们做兄弟的总不能说,十六哥尚还在世吧?” 他正拿前日遇见时的话戏谑着,忽的怔住片刻,仰头看了看天时,自顾自掏出一粒丹丸,面不改色咽了下去。 “险些忘了养生进补的好时辰……”贺文逸嘟哝着,面色似乎都红润了些。 “……” 伏霄云淡风轻地转过身,心里无不阴暗地想——熬到最后和自己一起争皇位的,真的是这么个玩意?不会是因为四年之后,所有兄弟死得只剩他们俩了吧? 第8章 龙虎乱.8 第14章 回到殿中,里面还是一副父子其乐融融的景象。众家兄弟都吹完了功绩,杯盘渐渐也空了,皇帝醉步蹒跚地被内侍扶走,临走时还贴心地为儿子们叫来软轿,供他们在出宫前代步。 伏霄跟着谢了皇恩,一并走出殿外。 宫门外子兴牵了马等候着,见伏霄落轿出来,温吞地解开辔头递到伏霄手中,同时压下声音:“王爷,前日闯进府中的贼人,已经有了眉目了。” 伏霄踩着马镫上了马,迎着皇城外的微风,缓缓活动了下手腕,眼皮抬也不抬,就这么嗯了声,再没下文。 那日与贺文逸说的话,其实并非是诳语。近些日子家中的确有怪事,不是书房平白出现些画满墨团的字条,就是厨房搁的剩菜多两个牙印。伏霄捏着眉心,至今能想起大清早晕乎乎爬起来上朝时见到床榻前一排乱糟糟的泥脚印时的震惊。 亲王做到这个份上,属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在是因为进了镜子后,他前小半辈子用来寻仙求道,后半辈子力求明哲保身,对于家私财务,略有疏漏,这疏漏体现于,昭王府上所有家丁仆役加起来,两只手都能数清。 加上当年他在十几个兄弟当中着实没什么分量,大家斗得死去活来暗器毒药厌胜小人乱飞的时候,昭王殿下还试图在小院里挖蚯蚓打窝,手足间的火药星子一点没溅到身上,自然防卫之事,也就跟着荒废了。 不过昭王府上虽冷清,却贵在个个都机灵,子兴没多说话,噤着声牵马,主仆从宫门外一路慢慢绕行,过桥跨巷,马蹄音逐渐由清脆转为沉闷,伏霄适时地睁开眼,见泛着苔色的石板道已经变为碎石小路,这才扭一扭微麻的手臂,对着子兴道:“就是此处?” 子兴点点头,指着前面热热闹闹的街坊小店,“这街叫丹青铺,整条街卖文房四宝、古今字画,不知何时兴起的,至于字画,古人时人都有,都是假货。那人常混迹此间,主子没吩咐,我们便没有打草惊蛇。” 伏霄颔首,他实在是很满意子兴的眼力见。 眼前这条街南北横贯,两侧分布着高高低低的屋舍,一层做生意,架出长长的摊面,二层用以住人,此时便寂寥着。伏霄令子兴在巷中守着马匹,自己负手从小巷口走出,方才狭窄受限的视线骤然开朗,鲜活的气息随着风徐徐吹来,满街道都是墨锭与纸张飘散出来的味道。 整条街都是些笔墨纸砚,适逢大比,街上穿襕衫的文人格外多,支出门面的小摊上也应景地悬挂着不少字画,伏霄凑过去观赏,只见那些装裱技术或高或低的画轴上毫不吝啬地题满了各代名家的款,尚有几个举子模样的站在摊前,交头接耳地品评着。 其中一名衣着板正的绿衣举子,声音模糊地响起:“这松柏图甚妙,笔法苍劲,我看确是山南居士的真迹。” 伏霄一时好奇,起了心思站在一旁听他们谈论。 另一蓝衣的道:“前年我在容亲王府上有幸得见山南居士的真迹,他的印左下角有一处方形的残缺,今日这幅,印是对的,笔法也错不了,但山南居士避世已久,流传在世的赝品颇多,兄台再好好鉴别一番。” 说罢,那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最后一名青衫。这目光太过期待,青衫人严阵以待地皱起眉,上下将那画打量一番:“我观此画,确有澄怀味象之妙,应当是真迹无疑。” 小店老板咧嘴一笑,搓着手看着三人。 绿衣叹息道:“季兄发了话,看来的确是真迹,可惜我囊中羞涩,只能看此等画作被挂在市井之中,实在惭愧。” 蓝衣亦是摇头:“咱们还是回去吧。” 那青衫人却拧紧眉头,不肯离去,站在画摊前思索再三,对那老板道:“此画多少钱?” 老板嘴角快咧到耳根,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身上转,伸手比个数:“三百三十两,公子少年俊逸必是前途无量,小店愿交个朋友,今日只需三百两白银。” 局做到这个地步,伏霄也看明白了,俩画托撺掇这冤大头买画呢,他虽不怎么分得清五谷,数还是识得的,三百两实在太黑,一时动了恻隐心,想了稍时,轻咳两声,道:“什么神品丹青,却让我来看看?” 字画与文玩一样,旁观的只兴看透不兴说透,画摊老板何等人精,瞬间就看出这人是来搅局的,还没出声阻拦,一柄扇柄便敲在了绢面上。 “我观画中山川形似蜀中,可山南居士从未到过蜀中,如何见过蜀中的景色,还画得这般纤毫毕现?” 老板怒道:“你你你——” 那青衫人愣了一愣,目光微斜,看着伏霄,正气凛然道:“仅以此宗断定画是假,未免太过狭隘。何况世上以讹传讹之事未免太多,阁下又如何得知,阁下所知就是真的?”不等众人反应,他转向老板:“烦请替我包起来。” 老板呆了,一旁两名托也呆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直到两张银票被拍在柜台上,人才如梦方醒。 伏霄做善事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眼睁睁看着人包了画离开,还道是自己说的话哪里不妥得罪了人,思量再三也思不出个因果来,只好猜测恐怕是今日流年不利,不宜助人。 他无奈躲开画摊老板警惕的目光,在街上漫无目的转了一圈,东捡捡西瞧瞧,果然如子兴所说,全是西贝货。 第15章 一番走下来,兴致缺缺,最后停在一间书肆前,书肆门脸不大,牌匾也无,七八步见方的陋舍,惨兮兮地挂着一张竖旗,聊做此间书肆的标记。伏霄掀帘入内,店中没有客人,沉闷阴暗,唯一的亮色是几捧竹筒装的花束,稍时,结账的柜子后冒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响亮地问一声:“客官,您找哪年的刻本?” 伏霄笑道:“怎么掌柜是个孩子?” 那孩子扬起头:“休看我年纪小,客官想要什么刻本,莫说是官刻,就是那些市面上见不到的坊刻,我也能立刻为你找来。” 伏霄见他颇老成,却顶着一张稚气面孔,心下觉得好笑,随手指着一卷西厢:“我想找癸酉年的蜀本,小掌柜可否能为我寻来?价格好谈。” 小孩儿麻利地出了柜台,挽起衣袖钻进了木架的暗处,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小脑袋瓜子又从漫山遍野的新书旧书里出现:“公子,癸酉本好找,蜀本也好找,可是两个加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记得,库房里倒有些存货,兴许就有你要找的那一版。只是我一个人去,需要帮手,要不然,公子随我一道去?” 伏霄欣然应允,施施然背起手,随着那小掌柜一道进了窄窄的后院。 那小掌柜在前面带路,嘴上夸着:“癸酉蜀本的配图最是细致,刊印得也最好,整个京师只怕只有我这一家有货,公子真是识货人。” “我也是替人来寻,”伏霄在后面淡定地展开扇子,慢慢摇,“小掌柜对刻本这么精通,才真是令我意外。我瞧你模样十分眼熟,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京城虽大,哪里见过也说不准——公子,咱们到了。”他指了指前面的小屋,作势要去开门。 “等一等,我想起来了,”伏霄却站住脚步,俯身将扇尖在他额头上一点,笑吟吟道,“在本王王府里撒野的,就是你不是?” 空气凝固了一瞬,回应他的,是一声饱含惶恐的喊叫:“老大老二,快制住他!” ——两条男子身影从暗处窜出,凶恶的身影在半途就被一根绳咻咻地捆了个结结实实,瞬息化为两个大粽子,一前一后吊在屋前树上。 子兴一手掌心勒着绳结,另一手干脆将那小掌柜整个提起来,任由他两只短腿在半空乱蹬。 “殿下。”子兴等着下一步吩咐。 “别吓到孩子,”伏霄慈眉善目地摇着扇子,在小孩儿希冀的眼神中微微一笑,“那两个打晕吧,这个带去刑部,让他们替我审审。” 一听此话,小孩儿嘎嘎乱叫起来:“殿下!昭王殿下!小的并非恶意!实在是被欺压有苦难诉,才会出此下策啊呜呜呜……” 伏霄在刑部见多了苦情戏码,不为所动。 小孩儿却不管那么多,见缝插针诉起苦:“小的全名竹小仲,本是丹青铺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一朝却被容王欺压,要将我竹家世代相传的孤本抢夺去呜呜呜……” 贺文逸仗势欺人,也不是新鲜事了,只要闹不出人命,他自有办法替自己遮掩,伏霄知道贺文逸的德行,故而没有出声反驳。 竹小仲抽抽噎噎:“容王家中有一位军师,名叫季叔玄,据闻是个附庸风雅之人。我家这套孤本也是因为入了他的眼,容王就逼我本月内交出书,如今只剩两日期限!那是我爹娘的命根子……小的从小就失去了爹娘,他们临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护好那套书……” 伏霄一挑眉,看向被子兴敲晕的两个男子,正是方才在丹青铺街口遇见的那两名书生。 再思及他们称呼那位青衫男子为“季兄”,心下便有了模糊的猜测。 “你去骗季叔玄买画,也是因为这个?” “那倒不是,”竹小仲哭着说,“那季叔玄那么好骗,三百两我们演演戏就到手了,有钱不赚王八蛋啊!” “……” 竹小仲怯怯地望着伏霄:“我家那套书,保长也不管,官府也不管,我三岁没了爹五岁没了娘……”说完又要哭。 伏霄被他哭得头晕,捏着他泥猴似的脸蛋子,狞笑:“为何选我来替你撑腰?” 小泥猴子抽泣:“大伙都说,您和容王是死对头。” 是想借昭王府的力去威慑贺文逸么?强取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较真起来也足够让御史台对贺文逸翻上几个大白眼了,这孩子胆子还怪大的!伏霄震惊地看着他,可是天地日月可鉴,何曾有这么一回事!他自诩与人为善,十全十美勤劳肯干好亲王一个,与那些兄弟们见面也是客客气气的,最多不阴不阳损两句,什么死对头,坊间传闻也太不像话了! 难怪最近大臣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原来在悠悠之口中,昭亲王已然慢慢化为一名被权欲侵蚀妄图与星月争辉的蠢货,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加上根本不存在的兵权,简直就是最好的傀儡皇帝人选啊! 伏霄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此刻手足无措。 “你怎知,我不会再抢你一套孤本?子兴,去搜一搜这院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什没有?”伏霄粗着嗓子吓唬他。 “殿下不会的。”竹小仲抹着眼泪,鼻涕在半空晃来晃去。 说实在的,伏霄有点被恭维到,但依然凶神恶煞地戳戳他脑袋:“为何不会,我可坏得很。” 竹小仲嘟嘟哝哝,瘪着嘴望地。 第16章 “……因为,这件事最开始是晚生的主意,殿下若与容王是一丘之貉,便不会亲自到这里来了。”门帘外忽的响起人声,“小仲孤苦伶仃,我便建议他,不如去向昭王殿下求助,昭王殿下素有善名,从未有过欺压良善的恶举,或许能有解决办法。” 伏霄心下一动,向外望去,连接后院的那扇门后,一双骨肉匀停的手拨开帘幕,先露出一篮子鲜花,而后才是那张白净的面孔。 子兴向前跨出一步,伏霄立刻横出折扇,神色莫名地将他轻轻向后推开。 “你是……”他仿佛被天光眩住了双目,“……师无算。” 第9章 龙虎乱.9 若前次相逢时印象深刻,再次遇上时,免不了在心里咯噔一下,还要暗暗喊一声:是他。 小院寂静,日影摇晃晃的转到了另一头,风吹来,花气袭人,满面生香。 竹小仲率先叫喊道:“师公子!” 师无算放下花箧和竹篮,走上前,不卑不亢地一揖,“晚生见过昭王殿下,今日之事,皆是晚生之故,还望殿下不要为难小仲,尽管责罚我一人。” 子兴仍是把竹小仲提着,眼观鼻鼻观心,等候伏霄的吩咐。 他都这么说了,伏霄这会儿还唱什么白脸呢?人家爹现在给皇帝办事,就是贺文逸也要给几分面子,坏话只在背着人时才说。 “师公子言重了,我虽有心教训这孩子一番,但也不会真把他投进刑部大牢拷问,只想令他长个记性,”伏霄笑意深长,又示意子兴将竹小仲放下来,“有求于人,行事也当光明磊落,切不可使阴私手段。师公子以为呢?” 师无算冷不丁被他刺了这么一下,还是不慌不忙,颔首道:“殿下说得极是。” 竹小仲微赧搓着手,眼珠子滴溜溜在伏霄和师无算之间乱转:“去找殿下的建议,是师公子提的,但是那些不合时宜的事,是我自作主张……我本想往您府邸上塞些条儿纸儿的通禀此事,哪晓得您贵人事忙,一直不曾发现……” 他口中的“条儿纸儿”,恐怕就是书房里那些根本看不明白的鬼画符,伏霄倒是上过心,奈何根本瞧不出个所以然,朝中诸事又忙碌,渐渐就淡忘了。竹小仲解释道,这是担心内容被人认出,才施以自家不外传的丹青技法,将那些玩意写成那个德行。 顶着师无算的目光,伏霄也算收敛些,觑了眼竹小仲,道:“小掌柜的家学真是高深难测。” “哪里哪里,”竹小仲挠挠后脑勺,“此法是我无聊时所创,打算将来传给我后世子孙。” 此时那两名青年悠悠醒转,四目环顾之后,虚弱喊道:“二叔无恙?” 伏霄:“……?” 竹小仲更加赧然:“禀殿下,小的在家中辈分稍大,这两个侄儿,皆是我拉扯起来的。” 伏霄算是看出来了,这孩子脑袋缺根筋,再者自己并非真心要同他计较,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今日将我府上的怪事查明,便是了结,竹小掌柜,日后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为好。”说罢拂袖就要走。 竹小仲一听,刚才收回去的眼泪眨眼又冒出来,哭哭啼啼道:“殿下,殿下,民间传殿下最是仁厚,见不得我们这样的小民受苦,殿下!” 伏霄反笑,悠悠道:“我为你强出头,我能得着什么巧?一套书与安生日子比起来,孰轻孰重?” 竹小仲擦泪:“家传之物葬送我手,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若是殿下能为草民伸冤,莫说是什么癸酉的蜀本西厢,就是最难搞到的建本金瓶梅,我也替殿下赴汤蹈火啊!” 空气冷了一冷。 食色性也,虽是饮食男女在所难免,但毕竟为士人所不齿,当着旁人如此堂皇地叫喊出来,总归不合适,伏霄看看师无算,对方微妙地转过脸,暗处看不见神情,再看看子兴,子兴默默掩面,装聋作哑。 他指指点点:“你一个小孩……” 竹小仲不给他说话的时机,接着哇哇哭:“殿下,小的从小就失去了爹娘,还要千辛万苦拉扯一对侄子长大——”他的一对侄子嘿然垂首,相继泪垂。 伏霄被他吵得脑仁疼,手上使力,将他天灵盖一敲,终于松了口:“行了行了,什么西厢金瓶梅留着你成人了再看吧。” 竹小仲知道他这是应允了,遂不再干嚎,千恩万谢送他出门去,临别时,依旧满心欢喜地将仓库里一卷蜀本西厢怀抱了来,悄悄交给子兴,肃容嘱咐:“这是殿下指明要的蜀本西厢,他虽嘴上不说,我却看出他想要得很,千万别弄丢了!” 伏霄随手一指,给自己指出段啼笑皆非的公案,他本人自然还不知情,子兴正从巷中牵出马匹,犹犹豫豫想将蜀本之事报告,伏霄却道:“这畜生跑了一日,只怕早已饥馁,你速速牵回家喂些夜草,莫耽误我明日早朝。” 子兴看看自家主子,又看看师无算,默默转身回去了。 夕阳西下,人影皆被拉得细长,丹青铺大街上人影绰绰,人行经过路口,飞鸟扑簌簌惊起,墨气已经随风散去了,空气中飘着尘土的干燥气味。 师无算忽然道:“殿下在看什么?” “师公子在夏郡时,也是这样?”伏霄站在师无算一侧,看着他花箧内的几捧鲜花。 师无算视线扫过那些花,目光有些疑惑。 第17章 “卖花郎,”伏霄笑了笑,从他的竹篮里取出一朵,随意簪在耳边,“落花辞树,短短几日就要凋零,今日害得师公子耽搁在此,小王心中实在惭愧,这些花不如全卖给我?” 师无算挺大方,道:“殿下喜欢,便赠与殿下。” 伏霄以扇轻点掌心,看着眼前花团锦簇,“今次就罢了,我与师公子不过见了两面,何以心安理得白收你的花?若是往后熟稔了,我才好涎着脸来取。” “殿下如此说,我倒不好意思了,”师无算慢条斯理,将花箧取下,只取了其中几只茉莉、栀子之类的花骨朵,攒成团递给伏霄,“我记得初次相逢时,殿下颇钟情这香气袭人的小玩意,这几枝花当晚生请罪,请殿下宽宥了晚生浮浪冒犯之举,莫再说些折煞人的话了。” 说话时,前面正巧有些垂髫稚儿正在玩耍,师无算唤来他们,将篮箧中的花分了个干净,他生就一副亲切面孔,孩子们自然亲近他,欢欢喜喜别了花朵在襟上,又各自玩耍去了。 伏霄瞧着他嘴角噙笑的样子,心想,这可真是个妙人。 不过浅浅试探一下,便让他碰个软刺。 倒有些,让人想起一些与故人的过往来。 彼时在涵虚洞,伏霄还是一尾小龙,时常盘在书案上大睡其觉,偶尔旁观同窗成群结队地犯浑,剩下一点时间,方才拿来修习仙术。饶是他这般懒货,仙术竟然还看得过眼,简直十分可恨。 他记得那年,应当是个雪天,涵虚洞外雪花如席,下了一夜才将将停歇,外头积雪埋腰,众学子都懒得早起,纷纷借口不去早课,到场的人少之又少。伏霄却因冬季到来,不胜困倦,自前一日起就歪在课桌下昏睡整夜,此时才不声不响游出来。正盘在桌上呵白气,涵虚洞的仙者却从山下领来一个小童。 这小童,头上两只毛茸茸的白耳时隐时现,耳背一点黑睛也似的斑点,摆明了是只小老虎,同窗有的坏心顿起,散了学围在一处,拿竹竿绑了狗尾草甩来甩去 ,口里叫着:“小猫儿,这个如何?” 伏霄呵欠连连,睁开半边眼睛,瞧着那边的动静。 昔年尚在稚龄的虎君已然展露出他后来为人称道的君子做派,面对一群小混球,淡淡然捻住了那根狗尾草,纳入袖中,笑道:“我才入学,不知各位学兄喜欢这个,莫非是同窗之礼?” 说罢,袖中簌簌落下狗尾草的种子来,说来也有趣,草种一落地便生芽,滋滋冒出一大片绿色,那些戏弄他的,亦是满身满头是草,好不惊惶。 檀光又笑道:“若不是礼,又赠我这野草做什么?” 那些顽劣子本以为檀光柔弱好拿捏,不想竟有几分扎手,只好吃了哑巴亏,受下这一招还施彼身,顶了满头草灰溜溜跑掉。 说来涵虚洞那段时日,委实逍遥,伏霄心潮微荡,看着远去无尽的夕影,一时有些怔忪。 “殿下,殿下?”师无算静静地伫立在一旁,将花箧背好,“莫非殿下,舍不得那些花?” 伏霄整理思绪,视线停留在空荡荡的篮箧上,几片蕊瓣留在竹缝中,似乎还有花朵的残香,遂将鬓发间的花摘下,轻轻插进花团中,盈在袖内,暗香在巷陌中流动着,“我同孩子生什么气?只是觉得,这么好的花给了出去,稚童顽皮,未必珍惜。” 风中飘来隐隐的童谣,师无算迎着残阳慢慢地跟上伏霄的脚步,“花是至情至性之花,稚儿是至纯至真之人,赠予他们,并不算可惜。” 伏霄道:“可叹我是俗世俗人,不懂这些。” 师无算道:“不敢。” 伏霄笑道:“你尚且能点拨竹小仲来寻我帮忙,还有什么不敢。” 师无算叹道:“殿下明知此事,是多好的一桩生意,我只是想帮那孩子,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伏霄不说话了,不是师无算,他还真抓不到贺文逸的这根小辫子。 话说到这里,就不该再往深了讲,伏霄轻咳一声,转而问道:“你父亲善于磨镜,为何你却在市井卖花?” 师无算道:“父亲替圣上制镜,晚生帮不上忙,每日调配好镜药后,便帮邻里调养花草,送到集市鬻卖。” 伏霄又道:“我听你谈吐不俗,应是读过不少书的,今次正逢大比,就没有想过考取功名?” 师无算淡笑着摇头,眼眸中清亮一片:“祖上因事获罪,后代子孙不能再考,晚生能够读些书,知晓宇宙造化、芸芸众生是怎么一回事,就已心满意足了。” 因事获罪是哪件事,伏霄有点印象,似乎是贺珠白的祖父执政那时候的事。先先皇帝文治武功威震四海,老头子继位后面对这样一个盛世,便开始胡天胡地享受,政事旁落在宦官手中,有年春闱闹出泄题的丑事,宦官一派借题发挥,数百人招致夷族之祸,师无算的祖上,大约就是在这一次的祸事中被牵连的。 大大小小的官员死了不下千人,朝事乱成这个样子,百姓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整个国家摇摇晃晃延续到今日,亟待一场大刀阔斧的变革。 而接下来,贺珠白要将这个烂摊子一点一点修补好,伏霄便感叹:他爹他爷爷这皇帝命着实不错,上有家底下有兜底,享福一辈子。 第10章 龙虎乱.10 虽有感慨,伏霄还是应和着师无算的话,安慰他道:“能知晓宇宙阴阳的运转,已非常人了,岂不知世上多少人书读万遍,仍是一世昏蒙。师公子这般灵秀人物,即便无法攀蟾折桂,将来还有万条大道可走。” 第18章 师无算含笑点点头:“殿下爱重,晚生不胜感激。” “哪里的话,”伏霄话锋一转,“我看天色将晚,师公子往哪里回家?” “往西,打水陆桥去。” 他十分微妙地与师无算保持相同的步调,“你我正巧同路,不如一道回去?” 师无算并无疑惑,淡淡笑道:“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心领神会。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样,不消说明白,事情也能顺利进展下去。 看来师无算并不在意伏霄的试探,或者说,他还挺愿意将自己的立场展露给伏霄的。 京师皇子争储激烈,远在夏郡的小镜郎也打算分一杯羹么?这的确是人之常情——师无算不能由科举入仕,想要在朝堂上争得一席之地,只能另辟蹊径。 伏霄嗅着袖间的淡香,思绪却不住地下沉,思及那种惨烈的倾轧场面,他就生出些将师无算往外推的心思。 即便是在幻境之中,即便只与故人的性格有几分相似,他也希望师无算能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想起檀光,这一路便有了些心不在焉,直到微凉的夜露逐渐浮上街道,夏夜带着几分冷意的风吹过脸颊,伏霄才恍然回顾,丹青铺的街道早已经望不见,街上还有人气,那些车马的灯笼摇摇晃晃,车轮吱呀着与他们擦身而过,原来两人已经走过这么长的路了。 觉察到他的茫然,师无算停了步,“殿下方才一直不曾说话,是有烦心事?” 伏霄瞧了瞧他,沉吟稍时,说道:“方才……忽然触景生情,想起一位故友。我对他,深感内疚。” 师无算反笑,慢慢地敛起袖子,“殿下何故伤怀?朋友之间有什么龃龉,但凡当面讲清,哪有解不开的心结?” 伏霄叹道:“话虽如此,只怕过了许久,再提起时,已不是当初的心境了。” 师无算侧首,但见伏霄垂着双目,似乎有无尽深沉心事。 “殿下在顾忌什么?”话刚落地,他蓦地一顿,话音中带上些讪讪,“晚生失言了。但这世上之事,越逃避、越拖沓只会越难办……唉,晚生不明就里,说到底,这等事情也不该对我说。” “这是什么话,旁观者清,只是想听听师公子的意见。再者,这个朋友,师公子见不到的。”伏霄说完,倏然觉得不妥,于是补充一句:“并不是故去了,只是远在天边,不在京中。” 师无算沉默稍时,并未回话,但伏霄见他嘴角微微下撇,眼睫轻颤,似乎一副极力憋笑的模样,当下感到些许尴尬,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只得打个哈哈,将此事略过,不再提起。 如此再走了一刻钟,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月光莹然若涂银,路边蜿蜒着灯火,远远近近散落在浓绀的夜里,除他们外,还有行人相携着归家,伏霄跟着师无算的节奏缓慢地向水陆桥的方向过去,原本纷乱的心绪仿佛被今夜的凉露慢慢浸透抚平。 空气泛着凉意,肘弯的衣料都透出夜风的冷,一路上的屋舍逐渐隐入黑暗,他们两人的鞋履敲在覆满磨痕的石板道上,风过叶摇,愈发静。 师无算脚步忽停,“殿下,我到了。” 伏霄抬目望去,看见漆黑的巷口昏不见物,只有几盏灯透过窗纸的微弱光线在风中摇摆,深深的巷曲中还传来微弱的矬磨声,那恐怕是师存正在制镜。 皇帝赐的这座院子,位置倒很巧妙,不至于太惹眼,但足够幽静,离皇城亦不算远,远达不到御史台谏言的地步。其实这么些年来,老皇帝做事虽荒唐难料,但其细节每一次都非常高明地点到即止,伏霄时常大逆不道地想:这斗智斗勇的精明劲儿,若能用一星半点在朝事上,那都是本朝之大幸了。 伏霄在巷口停住脚步,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去叨扰令尊了,改日再登门拜会。” 师无算对他做个揖,转身向巷子深处走去。 伏霄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淡,走进一扇攀满凌霄花的院门中去,木门吱呀响动,人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还剩满墙火红的凌霄花,在风中徐徐摇动。 蓦地心想,若能在这样的小院里度过一生,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想归想,伏霄还记得自己在镜中那一项的“使命”,淡淡的疼痛猝然袭上天灵盖。他无比叛逆地想,自己若是不做这个皇帝,莫非这纷纭镜还能把自己给挫骨扬灰了不成? 想要逃脱,竟要经历生老病死才行,这纷纭镜里的幻境,真像成了精似的。 他如今虽渐渐认命,但骨头缝里的懒病时常纠缠于他,隔三差五就冒出些许念头,这夺储之事,能不能明日再议?能不能拱手送与别人议?龙君在北水时就信奉无为而治,认为满龙宫里游的飞的龙崽子们各有各的运数,他从不插手去管。在这类同人间的幻境里,竟然要他脱胎换骨,做个事无巨细恨不得亲手给这天下百姓伺候起居的好皇帝,龙君着实感到天旋地转,哀叹吾命休矣。 可恨跌进镜子时,他一点意识也没有,要不然横竖瞅准了他便宜爹的这具壳子,死也要钻进去享福。 回到他的昭王府,子兴正在门前等候。 夜很深了,府里的女使们将伏霄的朝服从熏笼上一件一件整理妥当,淡淡的香气随着她们的动作飘散至庭中。伏霄看见自己这件朝服,想到明日还要去朝会,顿时头重脚轻,好一阵悲从中来。 第19章 子兴揣着手跟在他后面,犹犹豫豫道:“殿下。” 伏霄正头疼,“何事,快说。” 子兴便将今日竹小仲塞给他那一套西厢的事说了,伏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你收那玩意做什么?此事在丹青铺怎么不与我说?” 子兴盯着地面,不吭气。 伏霄于是才想起来,在丹青铺,支走子兴的是自己,宁可绕远路,满心只想与那师公子一道回家的也是自己。 遂挥挥手,极低声道:“拿去烧了。” 子兴不再多问,颔首称是,“再有,监察御史戴博真今日传信来,他那边已诸事俱备了。” 满朝之中,伏霄最怕听见“御史”二字,揉揉太阳穴,轻轻道:“我知道了,就照计划行事吧。” 因这夜熬到太晚,隔日早朝,伏霄险些爬不起来,匆匆忙忙站在金殿中时,心想人间有一成语叫做如丧考妣,此时心情,莫过如是。 然,他那福泽深厚寿比南山的皇考还好端端地坐在龙椅上,精神矍铄地望着朝臣们。 伏霄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熬到退朝,便急急忙忙下了步道,往宫门外走去。 他步履如风,身后却有人不紧不慢叫住他:“十六哥,这又是着急去做什么?” 回过头,贺文逸笑盈盈负着手,慢慢腾腾踱至他身旁,十分亲厚得挽住他的胳膊,“十六哥不是才结束了刑部的公差,莫非又有要事?真是贵人事忙,弟弟想与你叙叙体己话,也难找个好时机。” 伏霄拔出手臂,顺势向他身上拍了拍:“我一向闲,就是有要事,也是父皇的要事。今日不过是在上朝路上得了小道消息,听闻今日有山南居士的墨宝挂出,我急着赶过去瞧个究竟。” 贺文逸一听便乐得直笑:“哎呀呀十六哥,你若早些说,那便好了,可今日,你想去看这墨宝,只怕要扑个空喽!” “何出此言?” 贺文逸微微扬起头,翘起一边嘴角:“我那府上有位先生,最嗜好这些笔墨丹青,他早已经得了信儿,现在约莫已经买下了居士的墨宝,十六哥若想看,我替你求求他去?” “呦,架子这么大,那先生当真是你的清客?” 贺文逸摇头,装模作样长叹道:“十六哥一提,我还庆幸呢——请动他可花了我不少功夫,这先生自小就有神童之名,锦绣文章信手拈来,哼,此人放在府上,我看谁还敢笑话本王不学无术?” 贺文逸因母家祖上是由屠户发迹,加之他本人那有碍观瞻的学问,一直为朝中的反对派所诟病。是以季叔玄的到来,令他很是张扬了一阵,闲来出门时,必定会带上这位满腹诗书的先生。 伏霄若有所思,“如此,还是不必了,你我虽是兄弟,可毕竟他是你的清客,我这么急匆匆过去,免得人家以为,我要夺人所好。坏我名声事小,坏了你主仆的感情,那就不好了。” 贺文逸笑道:“这样么,那就算了。我府上另外还有好字,赶什么时候我挑两幅送给十六哥。那山南居士前几年是有贤名,请他出山的也多,可最近几年他求仙问道弄得神神叨叨的,名声早已不如从前了,你我还是少沾为好。” 伏霄也微微一笑:“十七弟府上这么多奇珍异宝,也经不住我今日取镜子,明日取丹青。不过今日这番话,我算是记住了,看来这世上,什么都不如亲手足。”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宫门前,已然阴阳怪气了一大车话,打嘴仗打得酣畅淋漓,但面上仍是一派祥和,这般谦恭有礼地互道了别,才各自骑马坐轿,翻个白眼回了府。 第11章 龙虎乱.11 午后日头稍有毒辣,贺文逸下了轿,呼喝着下人给他打扇。 宽敞的垂花门前好不热闹,一群人捧着扇子乌泱泱绕过照壁,跟在贺文逸身后摇扇鼓风,俄而听见主子问道:“季叔玄的诗文写好了没有?” 众人都知道,贺文逸的舅舅过几日有场酒宴,少不得要帮衬帮衬外甥,宴上行酒飞花,作诗必不可少,此次贺文逸打算一雪前耻,弄些高雅的东西镇镇场子。 当即有人答:“季先生自早晨出了府,这会儿还没回来。” “按理早该回了,他在外头还有什么可干的?”贺文逸一扭头,奇怪道。 “我们也奇怪,差人去问过卖字儿的那家,听闻是……戴博真请他喝茶去了。不知是哪家茶馆,只好等季先生自己回来。” 戴博真!贺文逸一听此名,遽然刹住脚,扭曲着脸道:“他?老匹夫好端端不在家养病,和我请的先生勾勾搭搭的!” 说话的人缩缩脖子,支支吾吾道:“今日季先生买画,与戴博真遇上了,听说两人相谈甚欢,买了字,就随他一道走了。” 贺文逸直冒火:“没人说我和那姓戴的老匹夫不对付?!” 众人哗啦啦跪了满地,贺文逸一时躁得烧心,却没工夫计较些许小事,沿着长廊大步流星往书房里去。 戴博真这老东西又臭又硬,前月才上书弹劾过他亲舅,忽然就跑来接近他府上的清客,不对劲,十分不对劲!贺文逸额头冒汗,开始迅速地回忆自己最近在季叔玄面前抖落出什么事儿没有。 万幸,季叔玄才被他招揽不久,贺文逸尚未对他交底,只是为了投其所好,四处搜罗了好些名家字画,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哪桩哪件被这戴博真知晓了,就得上称掂掂轻重了。季叔玄这厮来他府上短短一月,哪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万一将那些藏物对戴博真展示一番,绝对够自己喝一壶的! 第20章 这季叔玄,和谁去喝茶不好,偏偏和戴博真! 贺文逸越想越怪,他招揽季叔玄那次,现在想想,还怪容易的,这种恃才傲物的人,等闲能进他的麾下?如今又与他的对头去喝茶——摆明了有诈! 一时恨得牙关紧咬,可已然骑虎难下,只好坐在书房中慢慢计较,如何度过此次危机。 这边容王殿下急得屁股冒火,伏霄却好不悠闲,过了午后,找厨娘抓了一袋子鱼食,在小鱼塘边席地而坐,甩了一把钓竿,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的浮漂。 如此凝然兀坐,已有半个时辰了。 只是这满塘子肥鱼……不咬钩啊。 伏霄打个呵欠,收起竿,抓把鱼食慢悠悠地往塘子里洒。 水声喧然,几只肥嘟嘟的大头鱼瞬间聚在岸边,光滑发亮的脑袋拱来拱去。 水塘是伏霄几年前出宫建府的时候挖的,那时他已放弃寻仙,人生空虚不知如何消遣,打算干点实实在在的事,于是带领府上老小仆役扛着锄头挖了整整三个月,从水渠引来活水,布下数十尾鱼苗,打算在府中钓鱼消磨时光。 塘中小鱼经他精心喂养,长得油光水滑鲜嫩可口,可是每每下钩从无收获,伏霄渐渐看淡,将这一池鱼喂得圆圆滚滚,偶尔不死心悬钩垂钓,满池的鱼依旧不上钩。 吃白食倒挺积极。伏霄扬手将鱼食抛掷到池塘另一侧,硕大的鱼群立刻笨重地调转方向,向另一侧滑去。塘中水花溅起,伏霄打湿了鞋袜,冷笑一声,指着池塘骂道:今晚便将你们全捞上来煨汤。 鱼群自然不能听见,只留清脆的水声回应。 他抖抖袖子,站起身就走,正巧子兴此时过来,见到他就道:“殿下,戴博真说,他已经得了手了。” ……这老头说话也真是没讲究,什么得手,仿佛他们是勾结着去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的。伏霄略一思索,“他领着季叔玄去哪里了?” 子兴老实道:“他并未提起,只说此事还需保密,最好殿下也不要知道,否则反间之计便不灵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什么“计谋”,伏霄就有点臊眉耷眼地蔫吧了。 在丹灵子给他的卷轴里,大略提了一句贺珠白是如何坐上皇位的:初期坑蒙拐骗招兵买马,中期主动示弱养精蓄锐,后期羽翼渐丰扮猪吃虎。他一想也是,一个宫女所出的皇子,毫无依仗,他现在这么小不丁点的势力,拿什么去和人家真刀真枪地斗?只能借着些时机,暗地里使使劲罢了。 昔年一向以光明磊落自居的龙君,如今沦落到只能使些阴谋诡计,实在是令他掩面长叹。幸而此处只是纷纭幻境,龙君只好安慰自己,非常之时用非常手段,这也是不得已为之。 至于戴博真是怎么瞧上自己这种落魄王爷的,伏霄一直觉得玄而又玄——据说是仁德。 乖乖,伏霄曾经认认真真把自己从上到下看了个遍,也没看出仁德两字打何处落笔,不过近日他思前想后,还真想出些门道来。 能把一塘子鱼养个七八年还不宰了下锅,恐怕真是有些许仁德傍身呢! 钓鱼从无实绩的昭王殿下自己都乐笑了,笑着笑着还有点泪眼婆娑。 快到黄昏时,竹小仲那里传来消息,贺文逸派去追讨孤本的人,竟全都松了口。 子兴是个实在人,说话简明扼要,精简出最为重要的消息的同时,将竹小仲那些啰里啰嗦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全部省略,另外还禀报伏霄:“竹小仲还提起,师无算今日来告诉他,切记要装作从未见过昭王殿下,最好这段时日收拾细软出京。竹小仲现已经听从了师无算的话,带着他两个侄子离京了。” 伏霄听罢,内心五味杂陈。 师无算,他无算什么?他什么都算到了,这样的人不能科举,不知是他的幸事还是不幸? 此事有师无算的一份力,他是拜会一番还是避而不见?这也是他师公子所算到的?伏霄心里疙疙瘩瘩的。 他现在的确是缺人,但想到拉师无算入伙,他就老大不情愿。这皇帝怎么当上的,中途遇见了那些助益,又遭遇了哪些险阻,丹灵子没说,一切选择全凭他自己,总之殊途同归,当上皇帝的结局不会错,少一个师无算,应当大差不差。 然而子兴不愧跟随他十数年,在一旁道:“师无算还真是个聪明人,殿下不用,不知被何人用了。” 这话像当空往伏霄头上劈了道雷,把他脑子里纠结的神经给劈得顺顺当当,霎时醍醐灌顶灵台清明。 他那些兄弟,可不会像自己这么心疼人。 龙君行动力超群,说去见就去见。不过要去寻人,空手去总不合适,太贵重的,恐把人吓着,家常些最好。 于是龙君蹲在鱼塘边,抓着大网兜选了半天,还是没忍心对这群斗智斗勇了七八年的肥鱼精下手,转去了厨房,兜上春天晒的毛笋干就往外走。 子兴瞧他那样,没多说什么,转回去吩咐门前的守卫,夜间随时盯着,替主子留个门儿。 从昭王府去水陆桥,骑马也要两刻,这风一吹,就把人吹得冷静几分。伏霄迎着夜风背着笋干,忧愁地怀疑着今夜自己是否太过热血上头。 毕竟古往今来,好像没有哪个亲王上门拜访人,还背一袋子笋干的。 但笋干烧肉,当真很鲜美啊…… 第21章 水陆桥的桥洞下泛着粼粼的月光,水波绵延荡漾,揉碎了伏霄的倒影,他打着风灯,一路摇摇晃晃,寻到了那间幽静的小院。 夜里凌霄花静静盛开,巷子里微风时起,藤叶沙沙轻响,那扇院门时不时被风推动,摇曳着露出了小院的一角。 门竟然是掩着的,伏霄透过门户,看见院中植满花草,银白的月辉将这小院妆上一层细纱,微风过时,月色似乎都活过来一般,随着风,随着满园的花草,流动着水一般的波纹。 院中点着灯,灯下的人背对着大门,提了一把壶浇花。从这个方向看,他只露出小半张侧脸,一拢月光照在下颌的肌肤上,宛如玉质细腻。伏霄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被当胸击中,呆愣了半晌。 龙君记得,自己初学法术时,摆脱不掉天然习气,冬季一来,挡不住的瞌睡连天。 纵然他躲进观玉谷避寒,依旧困倦难当,每日要睡到日晒三竿,醒来后还能盘在檀光的胳膊上,浅眠数个时辰。檀光每日浇花时,伏霄便睁着惺忪的睡眼,悄然向上望,有时被他垂下来的发尾搔得眯起眼睛,便慢吞吞盘旋到他的袖中去。 檀光虽然嘴上损他懒龙一条,每年到了冬季却还是迁就着,任由伏霄在他袖袍下休憩。是以虎君浇花时,空出的手从来不垂下,而是虚虚的悬着,以免袖中这条龙睡得不合意。 如此过了数百年,龙君的真身已然比肩山岳,他才后知后觉地将这习惯改掉,只是每年冬天赖在观玉谷时,仍会懒洋洋地跟在檀光身后,看他悉心照料花草。 这个背影,伏霄看了百年。 初时伏霄还怪不好意思,说道:“如今我已不缠着你胳膊睡觉了,你放下些,也能轻松一点。” “有什么放不下?”檀光站在花丛里,水珠反射出的光映得他眼眸朦胧,半天才反应过来,“积习难改,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伏霄觉得他话里有话,疑惑道:“莫非你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檀光一本正经道:“非也,小仙是怕神君忘了这份借榻的恩情。” 伏霄唰一下倒在花丛里,枕着双臂嬉笑道:“咱们之间的事,我怎敢忘?我恨不得把骨头都挖出来,把你我的事一笔一笔记在上头。” “挖骨头就算了,杀气冲天的,我这谷中花草哪受得住神君的血气,”檀光收了浇花壶,“神君若有心报我的恩,逢年过节从北水多敲些珍珠珊瑚送来,那就是再好不过了。你们龙宫的宝贝,谷里的姐姐们爱得紧,一颗珍珠帮我照看一天花。” “好好好,”伏霄在芍药花堆里侧过身,撑着头笑说,“若为了你,把整座北水龙宫都偷空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 (〃′-w-) 龙君做皇帝只是短期目标,不是最终主线的结局。但是为了这部分剧情过得合理一点,我会稍微在正文夹带几段相关的描述嗷,不喜欢可以直接跳过~另外求求海星评论,现在的榜单太需要热度啦(t_t) 第12章 龙虎乱.12 年少的心境,很多都已模糊了,有些话说不准是率性胡诌,还是真情流露,但是那个悬着手臂浇花的背影,伏霄一直记了很多年。 而眼前这个背影,与檀光的模样,慢慢地重合在一处。 伏霄站在门前,入定一般,眼前这景象究竟是来自纷纭镜的幻象,还是他心中的执念,早已经难以分辨了。 下一刻,师无算仿佛心有灵犀,正好转过身来。院门半开,自然而然就看见了傻站在门口的人。 师无算面露茫然,而后似是明白了什么,他也不说话,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一副看笑话的神情。 伏霄像个被当场逮住的贼,简直有些无地自容,沉默稍时,讪讪地打破了气氛:“今夜,真是好月。” “正是下弦月,也算别有风情,”师无算欣然点头,“殿下怎么想到,来晚生的院中赏月?” 事已至此,伏霄厚着脸皮,掀袍跨过门槛:“月亮东升西坠,我一路追月到此,不想到了你的院中。” 师无算眉梢扬了扬:“好个月亮,怎么净落在我院里,不去辉照世人?” “照自然是照了,但我追月而来,只觉得你这里月色最好。”说罢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杌上,一张小包袱皮摊开在桌面,“喏,这个拿着。” 打开,一叠整整齐齐的笋干。 师无算忍不住笑:“不是赏月来的?” 伏霄振振有词:“赏月也要配好菜。” “我却无酒。” “喝酒伤身,又不是有什么苦大仇深的愁情要诉,喝酒做什么。对了,怎么不见令尊?” 师无算收起提壶,转身往屋里去,出来时,端来白皮饼一碟、橘茶两盏,“父亲外出采风去了,我替他留门。” 伏霄向屋内扫了一眼,里面摆着制镜的图样和各式模具,与生活相关的物什,只能说是简陋。唯有小院打理精细,东边搭着木架,满架子的藤叶翠绿欲滴,西边开一畦菜地,郁郁葱葱的蔬菜刚刚冒芽。 过去多少年,这父子两个就是这般过日子,清寂得很。 伏霄挪了挪,手腕搭在石桌沿上,一副随意的姿态,“你一人在家,还是注意些,京师虽有重兵,可是小贼依旧难妨。” “往昔父亲出门采风,我都是这般等他归家,有时父亲彻夜不归,我等到子夜才会锁门,早已习惯了。”师无算笑着,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点,说道:“不过殿下说得极是,往后,院门是得常锁。” 第22章 无形之中,似乎又被揶揄了一番。 伏霄的厚脸皮已臻化境,端起茶杯慢慢啜饮,不紧不慢、死皮赖脸,“师公子知道我的苦心就好。”茶杯搁下,话音又是一转,“今次过来,其实是想告知你竹小仲之事。容王已经不再逼他交出传家的孤本,你尽可放心。可是,我今日去寻他,却不见他的踪影,连店都关门了,这真是奇事。” 竹小仲之事,算是师无算的敲门砖,伏霄再昏了头,也要弄个清楚。是以此时敲打一番,最合适不过。 不料师无算说道:“是我让他走的。” 伏霄没想到他这般坦诚,倒是颇为意外。 “想解决此事,无非两种手段,威逼利诱。殿下虽并未说过如何行事,但晚生斗胆猜想,殿下定不会为了竹小仲与容王正面起冲突。恐怕最后的结果就是敲山震虎,容王不愿让此事闹大,抢夺一事就不了了之了。” 伏霄轻轻“唔”了一声。 师无算捏着白皮饼,仰头看那一轮残月,“此事顺利就顺利在,竹小仲与殿下应当是陌路之人,一旦容王发现竹小仲曾与殿下有来往,以他的见识,不会猜不出这其中的玄机。所以晚生才告诉竹小仲,这些时日出京避一避,等到容王忘记这件事,就皆大欢喜了。” 他这一番话,条理清楚,且十分坦荡,确有投诚之意,伏霄怪欣赏的。 师无算话毕,喝茶润润口,而后捧着糕饼,细细地咬一口。 糕饼饼皮细腻,馅料是蒸得烂烂的绿豆,皮子最上头用糖浆缀着个欢欢喜喜的“福”字,隔着这么些距离,也能闻见清甜之气。 伏霄垂眼笑了笑,也捏起一枚饼,浑不在意地咬下去。 檀光从不吃甜。 他这颗蠢动的心,算是落了地。 伏霄重整思绪,将来时的目的再拾起,状似随意问道:“师公子随父上京,做完了差事,可有想过去留?” 师无算抿了口茶:“我们父子无一技之长,仅凭制镜,只恐无法在京师生存,故而父亲提过,此事一毕,便迁回夏郡。” 伏霄挑眉:“哦?这是令尊的想法,师公子又是如何想的?” “自然一切以家严为是。” “虽说孝心可嘉,可是你总该为自己将来考量,”伏霄停顿须臾,干脆挑明,“我的意思是,留在京师,或许还可另觅青云之路。” 师无算轻笑:“殿下,此时考虑此事,似乎太早了些。晚生祖上是带罪之身,能得一丝苟活的机会,已是天恩,怎敢妄想终南径。” 哦,以退为进,这手段伏霄见过不少。 现在并非是最好的时机,于是他也不再强求,佯装没有听懂,岔开话题道:“你这的饼糕挺不错,甜丝丝的,京城几时有这么好的铺子?” 说完,又捏个白皮饼,细嚼慢咽。 和檀光不一样,伏霄喜甜,偶尔出门也会带些甜食,随处一模,便是一小袋子饴糖或梅干杏脯之类的甜食,走哪都招小孩儿惦记。 师无算道:“入宫见圣驾时,圣上恩赐的。” “难怪,”伏霄拍掉饼渣,“让你见笑了,我平素就爱吃这些甜口,你可别笑我童子心性。” “岂敢。” “从前与我一块长大的玩伴,也少有我这样的。我当年还有一个旧友,更是一丝甜也不沾,我总想骗他吃些,却总是被识破。现在想起来,那时真是顽劣。” 师无算轻叹道:“想必是位早慧之人,殿下率性脱俗,那位朋友未必会心存怨怼。或许对他而言,那亦是一段难忘的时光。” 伏霄敲着小桌笑道:“是这个理。”侧耳听过墙外的更声,“看来我该走了,今日忽然来访,真是唐突了。” 师无算起身相送,“乘兴而来,哪来唐突一说,殿下这般,很有名士之风。” 伏霄轻声一笑,“师公子才是真名士啊。”转眼已走出院门,临别时脚步顿了顿,忍不住转身道:“今夜,你院里的月色极好。” 说完,翻身上马,仍是举着来时的一盏风灯,打马而去。 夜风比之来时,更紧了些。伏霄在风中松开缰绳,信步而行,因纷纭镜而起的千头万绪,再一次袭上心头。 丹灵子那时说,檀光为救他,受了轻伤,不知现在如何了? 欠了他这份情,要该如何偿还? 直到街边有更夫敲响了梆子,他才反应过来,思绪乍然回归。 镜子外的那方天地,对于他而言,还有数十年之久方能得见,此时此刻,费心也多余,还是眼下的事要紧。 他想起那日将卷轴里外翻看个遍,在卷尾处意外发现了兰折交代的话,大意即是,虽已知道这场镜花水月的终局,但若是擅自改变贺珠白的人生,让这“中兴之主”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幻境恐有崩塌的风险。 为了保护自己这条老命,这短短一辈子,恐怕都要殚精竭虑地度过了。 好在出镜之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在这虚幻人间中的一些执念,也就无足轻重。 又想,既然如此,倘若师无算当真想求一场功名富贵,横竖自己将来也是皇帝,顺势提携一把,帮帮他也就是了。 镜中的世界,不本来就是子虚乌有,向空处求吗? 龙君左思右想,终于将自己说服,心中沉郁跟着一扫而空,口里哼着曲儿,向他昭亲王府的方向去了。 第23章 到得府门外,守在门前的门丁匆匆上来,撂好马凳迎他下马。府里主道的灯笼还挂着,油皮纸上一水儿福禄寿的红字在夜色里摇摆,子兴提了灯过来,对于师无算,他并没有多问,只是慢慢地在前头走。 出于安全着想,昭王府里最近砍了几颗树,推了几处茂密的灌木,院子中显得空荡荡的,一眼便能望见起伏的云墙。伏霄此时困意沉沉,打着呵欠,眯眼往寝居过去,主仆两人经过角门,忽然听见白墙黛瓦下,似乎有人轻声低语。 伏霄侧耳细听,是小姑娘的声音,原来是府中两名使女对坐在角门边,细细碎碎地念叨着什么,有时低低的絮语飘来,似乎夹杂着“子兴”二字。 见子兴提着灯,两人受惊兔子似的蹦起身,一下子看见后面的伏霄,更是慌慌忙忙福了福,昏暗的灯火中,似乎脸颊飞着红。 伏霄看看身边的子兴,嘿然不语。 子兴毕竟,也是个尚未娶亲的青壮男子,王府里有小姑娘对他芳心暗许,伏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不过,不插手他人的姻缘,一向是龙君的原则,此事理当顺其自然,只在该点拨的时候,稍加点拨即可。 想到此,龙君对子兴微妙一笑,后者却并未弄明白,还道是今日师无算之事,王爷对自己的那一番见解颇为满意,便也没多有表示,继续闷着头向前走。 那角门边的两名使女见他们走远,才松了一口气,心跳仍是砰砰有声,几乎要从胸腔飞出。 她们怀着心思,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你当真看见子兴烧书?” “当然了,我当时,就在他屋里收捡,他忽然进来吓了我一跳,一下子慌不择路地躲在床架后面。现在想,我又不是偷摸进去的,怎么就见不得他了?”说到此,脸颊还隐隐生烫。 “你这丫头净马后炮,你再给我说说,你怎么认出那本书的?” “哎呀,就是……在我表兄那里见过,正旦那天探亲时,我见他鬼鬼祟祟看书,上边一男一女的绣像……我可忘不了。我后来知道,那是本西厢,还是名家的珍本,我那日看见的图,就和今儿他烧的一模一样。”少女充满忧愁道:“你说,他瞧那书是为什么?” “怕是同你一样,思春!” “臭丫头,我撕了你的嘴!” 两个韶龄少女嘻嘻哈哈,扭在一处,昏黄的灯光里,谁也没注意到,角门外有阵细细的动静,趁着一阵风的掩护,倏地消失无踪了。 第13章 龙虎乱.13 夏日时,昼长夜短,极热的时候,随着风滚来的热浪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困意。 屋外站着几名侍卫,面无表情,如雕像一般分散站在庭院四个角落。 季叔玄捻平了袍摆的衣褶,仰面躺在一张竹摇椅上,时不时摇着折扇,闭眼假寐,仿佛并未察觉到院中监视他的人。 他手边点着一炉鹅梨香,香炉放在几案正中位置,一缕轻烟正随着不紧不慢的打扇动作四处逸散,倏然一阵狂风卷至,这阵勉强还能看得出形貌的烟气,便骤然消弭无形。 季叔玄轻轻皱眉,倦懒地看向来人。 贺文逸身着亲王的金红袍服,额上沁出点点汗珠,饶是跑得力竭,两眼仍绽出绿光,浑身散发一股求贤若渴的气息,“军师,果然叫你料到了!” 他脚一踏进来,院中的侍卫便都如鬼魅一般散去。 面对此等目光,季叔玄感到身上的皮都紧了一紧,手中折扇并起,轻点了一下身边的椅子:“王爷,请坐下说。” 贺文逸并未在意他是否行礼,掏出巾子擦着汗道:“我说怎么这么凑巧,原来真是十六布的局!今日我看戴博真与老十六在朝堂上眉来眼去,我就知道了,季先生果真是受他们诬陷。”又是一副扼腕的神情,“好险中了他们的离间计!” 季舒玄掀动眼睑,似笑非笑道:“王爷辛苦。” 至于容王殿下究竟是如何悟出这一道玄机的,自然不是靠在朝堂上定睛这么一看。 昨夜,容王殿下的探子趁着夜色,悄悄潜入了他十六哥的府邸。然而昭王府光秃秃的庭院,根本无法藏身,探子愁眉苦脸在昭王府外的围墙上转了一团,也没找到可乘之机。 谁料天无绝人之路,角门外两个使女的无心之语,居然令他顺利交了差。 贺文逸于是顺着藤儿,揪出了他十六哥这一只瓜。 这多少让贺文逸有点吃惊。以往看起来最面最好拿捏的老十六竟然转了性,他忽然十分后悔,没在他十六哥求仙欲望最浓厚的时候推波助澜一把,找个荒得冒烟的“仙山”把人一铲土埋了。 紧接着,他又生出了巨大的危机感,这老十六在他们兄弟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耕耘这么多年,一朝忽然转性,莫非以往只是做做样子,等到成了气候,再亮出屠刀,将他们几个对手杀个猝不及防? 又或者,他早已经暗中与某个亲王结为同盟,打算合围并歼? 贺文逸背后一阵热一阵冷,仿佛已经听到自己这位异母同胞的霍霍磨刀声。 一时间,贺珠白陡然成为悬在贺文逸头顶的一把利刃,令他坐卧不宁,恨不能立刻杀之,才能令人心定。 贺文逸呱呱侃了一通,只说自己如何尽心尽力,丝毫不提自己原本打算将季舒玄逐出容王府的决意,也丝毫没有提他安置在此间,紧盯季叔玄的那几名好手。 第24章 那日与戴博真喝过茶,季叔玄就觉出不对劲,若非他胆识惊人地提着柄细长的文人剑闯入贺文逸的书房,将那日在丹青铺偶遇昭王之事全盘托出,陈明利害后,再以性命起誓,贺文逸绝不会夤夜派出人去,探明昭王府上的虚实。 贺文逸对他这个哥哥,说不心存芥蒂是假的,再者,贺文逸花在季叔玄这里的精力属实不少,不论是弃之不用还是杀了,都有几分可惜。便顺水推舟,派了探子出去查上一查。 好话虽让他说尽了,但季叔玄也不傻,做做感天动地的样子糊弄糊弄就罢了。于是这边一声“贤军师”,那边一句“遇明主”地打个来回之后,双方各自满意而归。 对于贺文逸这份汹汹而来的杀心,伏霄自然无从知晓。 他下朝回来,正在家中怡然消夏。凡间的酷暑难捱,龙君此时又没有那等改易时令的通天法门,只得老老实实,坐在冰鉴旁啃甜瓜。 去岁冬季下了大雪,今年太阳又足,昭王府内仆役种的甜瓜大丰收,个个滚圆且甘甜,收下来的瓜堆了满厨房,压根吃不完,如此热的天,昭王府阖府上下只好加紧吃瓜,为防止鼠虫之外,还以免瓜烂。 伏霄吃得微觉腹胀,揉着胃慢慢踱至廊下消食。 木廊檐下阳光灿烂,风过带来阵阵瓜果的甜香,子兴正踩在屋顶瓦片上,小心翼翼地挪着一张竹席。 席上疙疙瘩瘩的,是今年瓜瓤里掏出来的瓜子。 伏霄面露嫌弃,站在回廊下嚷嚷:“明年还要种瓜?今年都要吃腻了,掀了掀了。” 子兴从檐边探出脑袋:“是师公子要的,今早奉殿下的命送瓜去水陆桥,他见这瓜长得颇圆,似有兴趣。” “哦。”伏霄摇头晃脑,心想,师无算这么会侍弄草木的人,种出来的瓜想必也不错,明年少不得要向他去讨瓜吃。见子兴还停在房顶看他,便一挥手:“你晒你的。” 子兴弄好那张席上的瓜种,又道:“殿下,去年的弓弦,今日是否拿出来去去潮气,上些新蜡?” 伏霄随口道:“晒弦作甚?家里可没有建猎场的地,去老十七那里讨几张地契倒是可行。”一番走动,腹内已好了许多,便坐在围栏上,忽然瞧见头顶子兴欲言又止的脸色,一算日子才想起来:“哦……如今已然是六月了。” 子兴点点头,从屋顶一跃而下。 本朝传统,七月秋狝,每年一次。皇帝率王公贵族、宠臣重臣,前往皇家围场狩猎,届时所有人猎得的猎物皆要统计在册,除皇帝外,所得最多者,便是当年的魁首,天子赏赐无算。 往年伏霄参加秋狝,可谓十分不求上进,通常是寻个僻静处一睡一整天,临到点数时,才勉勉强强从早就准备好的笼子里挑几只伤残动物,交上去应付了事,以免成绩太差,折损皇家脸面。 但糊弄归糊弄,围猎的家伙事儿当然要保养一番,毕竟技巧不行态度在,尽力而为,那便无可指摘。龙君在这镜中“尽力”了小二十年,对此颇有心得。 秋狝一事的章程在第二日的朝会上就被礼、工二部呈到了御前。 其实此事早在五月时就开始着手拟定,只不过伏霄那时满心想着混日子,并未在意。他回想起来,去年的秋狝,他最后的收获是野兔二只,羚羊一头,而其余亲王们的手中,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野物。 贺文逸那年排在第三,第一是行伍出身的他舅舅高直,两人大出风头。 至于今年么,凑合过吧。 龙君一向觉得,秋狝这项活动延续至今,已经变成个劳民伤财的玩意儿,故而向来兴致缺缺。 倒是下朝之后,听见了件新鲜事。 时隔一个多月,那面令无数谏臣排队触柱的宝镜终于赶制完成,在今日朝会之后,被献给了皇帝。宠妃大为喜爱,这令皇帝龙颜大悦,开口要赏赐师家父子。 面圣的是师存,他跪在阶下,并未祈求黄金,也并未求官位,只是说:“草民在家乡见过狩猎时的景象,一直想将那样的场面绘制在铜镜背面。今听闻秋狝在即,斗胆想求圣上,秋狝时令草民随扈左右,若能朝见皇家威仪,此生无憾。” 皇帝欣然应允。 伏霄听说后,一直惫懒的上进心,忽然起了些波澜。他想的是,不知师无算此番去是不去? 秋狝的全副装备都被擦得锃光瓦亮,挂在房内,光是看着上面使用过的痕迹,就能令人想起猎场刮来的秋风。 皇家围场在京畿十里外的山脚下,多少年都不挪窝了,山旮旯里的风一来便吹得人难睁开眼,师无算头次去,还是提醒他穿件防风的外衫才好。 于是龙君揣着这样亮堂这样昭然的心思,摇着折扇一路走走停停,走到水陆桥的街口时,正巧见到师无算从桥那一端走来,似是回家,他背后仍是背着一方竹箧,面色如水沉静。 过了桥,师无算显然也瞥见伏霄了,眼中闪过一丝微讶,对视一霎,便缓缓上前来。 “竟在此偶遇殿下。”师无算笑了笑,朝他一拱手。 有了前几次见面,他们之间算是熟稔,伏霄厚着脸皮,扇子敲敲掌心,玩笑道:“京城这么大,却处处都能相见,足见你我缘分不浅。” 师无算道:“能与殿下有缘,是晚生的福分。” 伏霄哈哈一笑,收起折扇,上前去取下他的竹箧,提在手中,转而向他那座凌霄花小院的方向指了指:“既遇上了,不请我喝一杯茶水?那日在你那里饮的橘茶,我回去惦记了好久。” 第25章 师无算一本正经道:“正好昨夜将殿下送的笋干泡了水,今日可拌了佐茶。” “甚好甚好。我今日匆忙出门,却没有带见面礼,”伏霄随着他往街角去,“令尊好什么点心,我此时买些去。” 师无算与他说话,脸上带着十分认真的神情:“家父蒙圣上恩典去了画院摩画,此时不在。平素他口味清淡,殿下送的那一袋子笋干,已是足够了,该晚生还礼才是。” “这般么,其实,你也不要太同我生疏,若缺什么,只管对我说就是。”话虽如此,关于此事,这一路上伏霄就没有再提。 伏霄觉得,师无算实在客气过了头。他分明是想站在自己这一边,可临到跨出那一步了,却总是不情不愿地想分出个彼此,这般若即若离,伏霄委实弄不清他所求究竟为何。 第14章 龙虎乱.14 知道师存去了画院,伏霄浑身莫名地少几分拘束,这般与师无算谈天说地,便到了他院前。 师无算进屋沏茶,伏霄便好整以暇,坐在院中的绿藤架下,细细端详。 前次来是夜间,光线昏蒙,今日天光正好,他再打量,心里仍只有一种感叹——这院子主人若非心思沉稳耐得住清寂,是决不能将此间收拾得如此妥帖的。 头顶这架子上缠的应是葡萄藤,往前几步的菜畦里盘着地瓜叶和白菜苗,剩下的空地摆着一人高的花架,一盆一盆的花苗整齐摆放在上面,有些已经抽芽,有些已然凋萎。 整间院子东西多,却不杂乱,周围翠色环绕,疏朗的绿荫中,挂着数幅墨迹干透的长联,光斑洒落满地,所谓大隐隐于市,不外如此。 龙君这一辈子是劳碌命,什么闲云野鹤,只能看看。 他展开扇面唰唰地扇着风,正想些有的没的,师无算已端了茶水走出来,如那晚一般坐在他一侧,微笑着做个请的动作。 伏霄饮了口茶水,感慨道:“眼看夏天就要过完,再往后去,这样的清闲日子就越来越少了。” 这是大实话,二来也是想点点眼前这人。 师无算果然道:“殿下这般人物愈忙,天下万民才能休养生息。” 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短短一句话,把伏霄有意所指的都挡了回去,伏霄接连在他这里吃瘪,真有点拿不清师无算是什么主意了。莫非真是自己想多了,其实师无算当真没有存别的心思? 风吹来院中,日光照在伏霄脸上,他眯起眼,好半天才悠悠提到此次的来意:“七月的秋狝,你同令尊一道去?” 师无算点点头。 伏霄嘴角噙着一丝笑:“看来我们可以做个伴。” 师无算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端着茶杯,凝目看远处的花架,“殿下身边,难道不是所从者甚众?” 原来是这个意思。伏霄暗暗长叹,但自觉与他这般周旋,并不觉得有多累,反倒有几分乐在其中,实在是有趣。 便也充满暗示道:“你与我也算相识一场,难道不知道,我这昭王府上最是凄清?再说,你在我这,自然是座上宾。” 师无算笑了笑:“晚生是草芥小民,不敢逾矩。”顿了顿,又道:“围猎时众家要竞举出魁首,晚生膂力不足,跟随殿下,只恐是个拖累。” 伏霄道:“张弓搭箭,只需动用双臂双眼即可,还能难过你寒窗苦读?况且,我本不是奔着那围猎魁首去的,猎到我自己可心的猎物便是最好。” 说罢,玄而又玄闭上眼,手中折扇啪的展开,在胸前缓缓地扇。 半晌,才听师无算轻笑道:“是了,多而不精,并非好事。何况狩猎不可竭泽而渔,令野兽有休养生息的时机,才是圣人道。”话音停了须臾,又道:“不知殿下射艺如何?” 伏霄半睁开眼,嘴角翘起,“不至于辱没先人。” 这话不是诳语。 他虽不得天子喜爱,但是吃穿用度上与诸皇子相差并不多,该学的六艺一样也没落下。非是伏霄自满,他在这纷纭幻境中锤炼了十几年,于射艺一道,不曾落了谁的下风。六石大弓轻松拉开,七八往上尚可应付,至于准头,十有九中。 伏霄摇着扇子,尾音不经意间染上些得意:“你若想,我寻个时机陪你练练。” “殿下,”师无算满脸严肃,“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伏霄心中大惊,还道莫非纷纭镜让他不自觉显出了本相,急忙回头一瞥,却空荡荡的,并未见到自己那尾布满黑鳞的真身龙尾。 师无算垂下眼,嘴角绷直,“……失礼。” ……原来是玩笑话,真是虚惊一场。 伏霄轻咳一声,亦觉得方才自己太过浮躁,而后道:“总之,你若想在秋狝上试试新鲜,这几日便可以开弓练习了。京郊有块骑射靶场,那主人我认得,你若有心,我寻个时日陪你一道去练练。” 师无算弯了弯双目,总算是说出了今日第一句不那么模棱两可的话:“那晚生就借殿下的光了。” 话既说定,伏霄便约他五日之后一同前往射靶场。 接下来几日,上朝雷打不动,从皇城到王府,伏霄可谓兢兢业业浑然忘我,日子过得平顺无比,倒也没生出什么大的变故来。 只是偶尔站在朝臣中间时,会听见上方龙椅处,传来的轻微咳嗽声。 第26章 天子身体不算硬朗,这已经是共识了,然太医院每每捷报频传,又会一次又一次地挫败各个亲王的不臣之心。 人至暮年,老皇帝开始对黄老之学上心,或许每一个帝王在力有不逮时,都会寄希望于仙人的传说,但显然谏臣们不这么想。老皇帝要建寻仙观,户部说没钱,老皇帝想寻道人炼丹,御史台痛骂三天三夜,这种求仙之心,一向是刚冒头就被镇压。 有时候伏霄觉得,做皇帝实在怪可笑的,纵然四海宾服,生死面前,他与这天下人都一样,所谓帝王,也只是个身份,追根究底,人和人并没有不同。 老皇帝的身体有太医院的名医时刻关注,一时半刻的尚且不值得忧心,除此之外,伏霄还察觉到,最近遇见贺文逸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论起他们兄弟之间,以往碰见的次数也没这么勤,不过是上下朝时偶尔遇上,便带着假惺惺的笑容寒暄一阵,相互问候身体,顺带打听近况。 但这几日,贺文逸像是中邪了似的,上朝下朝的路上专堵他,兄友弟恭四个字仿佛刻在脑门上,见着伏霄便会笑嘻嘻凑上来,高喊一声“十六哥”。 不仅如此,他容王府新进的雪参鹿茸,也分了些送到了昭王府。 昨日他们在宫门口碰见,贺文逸热情地与他把臂交谈,伏霄挣都挣不开,回去一拉袖子,胳膊上几个浅浅的手指印。 伏霄委实吃不消,贺文逸却振振有词道:“上回进宫,父王嘱咐我们万不能忘手足之情,十六哥那时不在场,我却有感触得很哪!” 如是次数多了,甚至有人悄悄传小话:昭王与容王,莫不是联起手了? 于是其他兄弟看向伏霄的眼神,渐渐耐人寻味起来。伏霄很无辜,他自然是不信贺文逸忽然念起了什么手足之情,只怕是酿了一肚子的坏水,等着什么时候给兄弟来两刀。 但伏霄并非贺文逸肚里的蛔虫,一时弄不清他究竟所图为何,至于查,也无从查起,只好警醒自己行事小心。 转眼就是约定的五日后。 京城的天气变得快,昨日太阳正好,今天就爬上了厚云。 伏霄穿着便装,勒好护腕,转身上了马,今日出行所带颇多,故而叫上子兴,让他背着长弓箭囊,两人衣着利落,这般打马过街,倒也惹眼。 今日去水陆桥,就不似前两次那么凑巧了,师存正在院中打稿,见到伏霄,却没什么惊讶,只是简单地拱了拱手,而后转去屋内叫人。 伏霄对师存印象不深,因为他几次蒙皇帝召见都是偷摸着的,今日见着他本人,便觉得是个无趣老头,师无算的性子约莫是像母亲多些。 在外头等候了片时,听见里面师存说话的声音隐约响起,似是叫他“阿和”。 君子和而不同,这个名字光是听着就让人生出几分熨帖,跟师无算确实相称,伏霄在心里念了几声,就愈发上口了。 待到师无算出门,伏霄便起了促狭,笑道:“阿和?” 师无算先是愣,道:“家父习惯叫我的小名。”看向伏霄的神色略带着无奈。 果然,接下来一路,伏霄都笑意盈盈地唤着“阿和”这个名字。 师无算从一开始的面有难色,慢慢转为淡然处之,习惯得非常自然。 子兴在他们后面慢慢跟着,对这一切装聋作哑,扭头欣赏道旁野花。 水陆桥靠近城西,又在主干道旁,出城很快,过了城门后,伏霄回头看师无算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的模样,便笑:“我原打算抬顶轿子出门,现在看来,竟是多余担心。” 师无算额上有薄汗,闻言驱马与他并排走着,“蒙殿下记挂,晚生感激涕零。” 伏霄又道:“是你父亲教的?” 师无算徐徐抬眼,看了他一瞬,又目视前方:“自小在乡间骑牛骑驴,这种事,不都是一通百通。” “哦,这倒是。”伏霄转过脸,对于他的家事,也探问不出什么了。 再有一里地,便是靶场所在,伏霄有意加快了脚程,暗自观察师无算,见他慢慢地缀在后头,面上坦坦荡荡,并没有怨言。伏霄心一软,心觉自己实在不该在此事上起疑心,便不再使什么手段折腾他。 这么走着,靶场的影儿已经遥遥在望,伏霄来前命家里奴婢来报过,外间的看守见是昭王来了,低头放行。 此间是富商所有,建的极为富丽,过一座高大的门楼,便是间三层的高阁,阁后连着回形长廊,四通八达地将整座场地串联,除骑射外,还有别的可供玩乐之处。他们进了门,便有人上来牵走坐骑,伏霄来过几回,叫随行的小厮离开,自己熟门熟路地带着师无算往阁楼后过去。 走了稍时,见师无算一言不发,伏霄还道他是局促不安,便主动找话说:“围猎时,多是些事先捉来围场的野物,所以无甚攻击力,跑得也不快。所以到时不必太当回事。倒是那林子深处,就不能贪多往里进了。” 师无算接口道:“林子深处却有什么玄机?” 伏霄低低道:"玄机说不上,围场靠近山林,范围太大,难免闯进什么猛兽,这几年是没什么,往前十多年,真有随扈的大臣进了深处,被吃得血骨嶙峋的传闻。” 师无算淡淡笑道:“吃了人的,当真是野兽?” 伏霄见他面色沉静如水,看来并不是露怯,不禁挑眉,“有时候人和野兽,却也难分清。” 第27章 师无算袖着手,但笑不语。 第15章 龙虎乱.15 走了多时,已见到靶场的入口,偌大一片空地,前头是几张稻草扎成的人形或兽形的靶子,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伏霄取来箭囊挎在腰后,张弓搭箭,试射一箭,果然命中靶心,师无算在他身后轻轻抚掌:“好射术。” 伏霄摘下拇指上的玉韘,笑道:“你也来试试。”便取来一张轻弓,将玉韘套在了他拇指上。 师无算便效仿他方才的模样,指节绷紧,拉开弓弦。 羽箭猝然离弦去,破空声嗖地由近飞远,半晌不闻中靶声,却是脱了靶。师无算微微失落,端看掌心用力过度勒出的红痕,再看看伏霄。 眼中淡淡的求知神色,却不说。 伏霄以为自己看错,半天没有反应,等待他再拉一弓。师无算于是一直盯。那小眼神飘忽一会儿,又转到伏霄身上来,才令他不得不主动道:“方才气势是足的,只是手臂该抬起那么些许。你再开一次。” 说完便上了手,轻轻使力,迫使师无算的小臂抬高,“眼睛瞄准,看箭镞与靶心。” 师无算呆了一呆,没有给出回应,任由他这般托着,箭镞始终难以对准,伏霄另一手亦是跟随上来,托住他握弓的手背,“发矢之巧,机节在肋。阿和,凝神。” 掌心已不容置喙地包围上来,握着微泛凉的指节,缓慢地移动箭镞的指向。 “后背发力,前推后拉。”伏霄的声音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操舵一般掌控着弦与箭,凝神在一处节点时,骤然出声:“阿和,放弦。” 师无算怔神的一瞬间,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后背浸着涔涔的汗,脑中回荡的并不是疾出的箭矢,竟是那一声厉喝的“放弦”。 伏霄不轻不重地拍他的后背,笑声爽朗:“射中了,阿和,我就知道你有天赋。” 说话时,不忘歪头欣赏着靶心正中那支羽箭。 师无算无甚中靶的喜悦,转过身,不着痕迹地擦去额上一滴冷汗,双手将轻弓交还给子兴。“殿下谬赞,若非殿下相助,我怎会射得中这一箭。揠苗助长,毕竟不成,我想休息片刻。” 看样子,已再无练射艺的心思。 伏霄心说方才他那一箭,只有准头是自己帮忙,张弓的力道都是他自己完成,可见他并不是什么柔弱书生,不知妄自菲薄什么。 嘴上却道:“也好,咱们循序渐进。” 靶场旁设了凉亭,几人转而去亭中稍事休整。 这日风缓云厚,阴凉无限,坐在亭中极为舒适,伏霄自行倒了茶水润口,看着远处的风景,脑中还在不由自主地回想师无算刚才那求助似的一眼。 心中想,若自己不出手帮他,他莫非会一直用这般眼神把自己望着? 口不对心的人伏霄见过很多,死要面子活活把自己憋死的人却不多见。 龙君细数往前两三千年,这样的人也只遇见过一个。 檀光,檀光。这个名字在心口兜转一圈,将他拉回到许久许久前。 沧海倒转着化为桑田,桑田又退行着变为沧海,很久很久前,观玉谷芝兰玉树的虎君还是个身量不过丈许的小虎,身上却早已有了初具雏形的君子神采,在涵虚洞那帮成天鸡飞狗跳的同窗中,夺目得很。 当年的涵虚洞有一项极被看重的盛会,名为云霄会——其实说穿了,就是让众弟子登高。 因涵虚洞所处之处极为险峻,从山脚下看,仙雾缭绕,峰插青云,不知山与天熟高,往往登上顶处就如身入云霄,是以云霄二字便成了此盛会的名字。 然,光是登顶还不够,众家子弟需要身负千钧石,不动用一丝仙术,徒步走上去。美其名曰:强健体魄。 此会不是年年都开,十年举行一次,是为铭刻当年涵虚君肉身登山,以血肉之躯开辟洞府之举,登上顶峰即为合格,没有头筹一说。 伏霄作为懒得拔筋的代表,在头一次听闻此盛会时,皱着鼻子跑去仙师那里询问缘由。 仙师却将眼一瞪,说道:“如此疏于体魄,等到天雷降在尔等头上时,却不要连脚都拔不起来!” 涵虚洞中确有一门高深学问,教人如何躲避天雷追击,与之搭配的还有仙师们仿照天雷制出的雷击法阵,大大降低近千年来弟子们被雷劈死的概率。 伏霄心情复杂地品味了一番仙师的话,乖乖地往山脚下去了。 那千钧石只不过拳头大一点,却有千钧般重量,伏霄龇牙咧嘴往身上一揣,心中将开山的涵虚洞老祖宗问候了数回。 旁观周围时而出现的同窗,皆是苦大仇深的神情,伏霄便好受许多,艰难地向山上攀登。 彼时伏霄和檀光尚不大熟,只讲过寥寥数言而已,伏霄背着千钧石吭哧吭哧走的时候,正巧遇见檀光一言不发,闷头往山路上走得歪七扭八的场景。 他于是收起扭曲的表情,有意深沉了一番,得不到回应后,不甘寂寞地喊一声:“虎兄,你竟在这里。” 在这之前,檀光的确是没注意到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十分谦恭,尚显稚气的少年声音道:“伏霄君,好巧在此相遇。” 伏霄见他有所应答,当即热情道:“山道漫长,不如你我结伴走,路上说说话消消闲,这山很快就爬完了。” 第28章 檀光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收获一位一路上滔滔不绝的小黑龙。 但似乎,有了这么一位同伴打岔,他的注意力便不再放在身上的千钧之力上,脚下险峻陡峭的石阶,渐渐也没那么难走了。 比起檀光的寡言少语,伏霄简直像个大知了成精,一路聒噪地吱哇叫,他说:“虎兄,我看你刚上山时,那对耳朵甚是有趣,你们观玉谷的仙长,莫非都是如此?” 檀光答:“并非如此,我学艺不精,化形并不熟练。偶尔也有尾巴冒出来的时候,伏霄君莫要吓到。” “这自然不会,虎兄,你说你有尾巴,你瞧我的,”说完甩出一尾粼粼闪光的黑色龙尾出来,又充满希冀地看着他,“你的尾巴如何?” “伏霄君在别处见到的虎是什么样,我的便是什么样。” “哦……你的耳朵是白色,想必尾巴也是白色。虎兄是喜欢虎形,还是人形?我却觉得原身稍自在些,可惜今日只能以人形登山。” “伏霄君唤我的名讳即可,按辈分,我们应该是同辈。” 伏霄于是笑嘻嘻地连唤了几声“檀光君”,想瞧毛茸茸尾巴的事抛去九霄云外,紧接着又将目光移到他腰间悬挂的一枚金铃上。 “这是你的仙器?这上面灵力纯净,我一靠近,便觉得舒服。” 彼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接近了山顶,仙潭的白雾如牛乳般浓郁,伏霄动嘴又动脚,疲乏异常,行至潭边,一身疲乏被雾气舒缓,不觉放缓了脚步。 檀光提起金铃,摘了放在掌心,“这是我族虎君所赠之物,由观玉谷地脉深处的纯金所制,因是古神陨落之处,故而沾染了古神的神力。伏霄君身上的神力与古神同源,自然觉得亲近。” 伏霄伸手打散仙潭飘动的浓雾,奇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头一次见到檀光君,也觉得分外亲近。” 檀光望了望他,并未表态,只是将金铃凑近了些给他看。 许是千钧石太过沉重,他纤细的胳膊微微有些颤抖,抖着抖着就听咕咚一声,金铃翻滚入水,檀光惊呼着想去捞,可金铃本就重,一眨眼就消失在水面下。 伏霄就是打水里来的,自然没当回事,关切道:“好在仙潭不深,你潜进去,我在岸上替你把风。” 檀光镇定地应了一声,接下来却未有一点动静,清亮的双眸一时看看水潭,一时瞟瞟伏霄。 视线有时凑巧对上,伏霄笑意盈盈地歪头,对面那双眼眸于是更加清亮,更加急切地转动。 这小老虎的眼睛还怪好看的,老虎该是吊睛吧,檀光君的眼角怎么斜斜的飞着,水水润润,一点不见传闻里的虎威?眨一眨,像说话似的,说些什么…… 伏霄与他这般对视半晌,总算是从沉默中读懂了一些暗示。 ……檀光君,莫非不通水性? 伏霄的双瞳震了一震,想明白这一层,善解人意道:“我看这仙潭下面甚是寒凉,我们龙族天生血冷,还是我去替你捞吧!” 檀光尚未应声,伏霄就解了千钧石,化作一尾油光水滑的黑龙,钻入了仙潭深处。 那次云霄会,他们二人是最后到达山顶的。 伏霄每每想起此事,便哭笑不得,他当时实在想不到檀光那般人物,能将话闷在心里,一点不肯泄口。 但倘若他什么话都敞亮地讲了,他便也不是檀光了。 伏霄暗暗探口气,发觉自己最近想镜外之事想得实在有些频繁了,半喜半忧地支着额头,随口低声念道:“人生几回伤往事——” 尾音飕飕地转了几圈,子兴站在凉亭外的树下整理弓弦和箭囊,闻言被酸得一震。 “殿下何故叹息?”师无算已休整完毕,正举着茶盏轻晃。 伏霄尚未从回忆中抽离,有些恍然地凝视着他:“只是想起,我以前同朋友一道求学时的往事。” 师无算稍稍侧首瞄着伏霄,神色仿佛浮现几分玩味:“殿下说的朋友,难不成还是上回那位闹了不愉快的?” 这道目光,虽温和,伏霄却被不容置喙地看透了一般。 “阿和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他不由一阵如芒在背,转过脸,四处张望,“……今日真是怪哉,怎的人少了许多。”便打算招来不远处一个侍候的小厮问话。 谁料那小厮听见召唤,挂了笑脸过来时,身后却引出来另一位通身锦绣的来客。 那人负着双手走过回廊,自台阶上下来,远远地就朝凉亭处笑着喊了一声:“十六哥,怎么你在此处找乐子?真不像你!” 作者有话说: 做了一张新封面,公主请欣赏 第16章 龙虎乱.16 贺文逸,当今圣上第十七子,最喜四处讨人嫌的容王殿下,如今正站在离伏霄几步远的位置,笑得十分讨打。 “这位是……师镜匠的公子不是?”贺文逸向师无算虚虚一颔首,目光将他上下一扫,又转向伏霄。 怪道今日人少,约莫是贺文逸提前来清了场子。伏霄瞧他这模样,深觉他就是个烦人精,浑身无一处不难受,却还要装出个样子来,“十七弟,我就说我们亲手足缘分不浅呢,在这也能碰上你。” 贺文逸走近,瞧了眼子兴手中的弓弦,道:“今日这般巧,我们兄弟同来靶场操练,看来今日我不得不向兄长讨教一番了。” 第29章 伏霄没说应承,只道:“你府上不是有靶场,为何大老远来这里?” “在家里待久了,总没意思,”贺文逸掀袍,在他们旁边大喇喇坐下,“这不是听说,京郊有座靶场,便来看看新鲜,谁料遇上了十六哥。”说完又看看师无算,“师公子莫不是与十六哥一道来的?你们何时如此要好了?” 伏霄轻轻瞥眼,笑道:“哦?这世上还有十七弟不知道的事?” 似是暗讽这几日的“偶遇”。 这话带了刺,贺文逸讪讪一笑:“这是什么话。”便不再多说,从小厮处取来弓弦,拉着伏霄下到靶场中。 贺文逸理罢羽箭,又道:“干站着不如骑射有意思,来啊,牵两匹马来。” 一直在旁候着的小厮当即拉出两匹马,两人在场中驭马拉了几回弓,都有些乏了,伏霄回头看凉亭中的师无算,见他百无聊赖地摆了棋盘,自己与自己下棋,自娱自乐,对这边的情况并不在意。 贺文逸见状,口中吁吁地放慢了速度,策马小步跟在伏霄右侧,“十六哥,怎么就同师无算玩到一块去了?当真吓了我一跳。” “听你这意思,是关心我?”伏霄反问。 “是规劝,”贺文逸肃容道,“前日宝镜铸成,父皇不知受了多少口水,我算看明白了,师家父子再受圣宠,也终不是正道。” 伏霄道:“在你眼里,我竟是个正道上的人?你可知我若有那般高山仰止的品性,父皇就不会将刑狱之事指派我做,正刑名说来好听,不就是个酷吏?一辈子的声望,也就到那了。” 这话将贺文逸的心思拿捏得十分精准,贺文逸听罢,忽觉自己的来意实在表露得有些露骨了,忙追赶上前,客客气气地笑了:“十六哥对我说这些掏心置腹的话,那我也不藏私了,如今是什么局面尚勉强看得清,往后的日子谁能料到?独木毕竟难支,不如我们——” 弦外之音,就是拉伏霄入伙。 与他联手,这不是自找不痛快? 故而伏霄连犹豫都不曾犹豫,矜持地冷下面孔,扯缰走得远了些,声音听不出喜怒:“贺文逸,我是什么性子你知道。你想干大事,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贺文逸一怔,眼看着人已催马走远,口中喊了几声也无应答,便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并未去追,夹着马肚,挽弓又试射了几回草靶。 靶上陆陆续续扎满了羽箭,场边侍候的小厮盯着这位爷的脸色,犹豫不决地徘徊着,不知该不该去拾回羽箭。 毕竟,京中权贵的性子,他们都略知一二,这位容王殿下,最是睚眦必报,伺候此人,平安无事就已是上天庇佑,万万不敢想讨到好处。 贺文逸这边的想法却简单,手上略显暴戾的拉弦动作只是出自无意识的思考,放了十来箭后,他略带轻松地看着刺猬一般的草靶。 一腔好意被拒绝了?这无妨,因为今日,他打算做的事,都已准备完全了。 师无算安坐在凉亭中,自弈的棋局无甚趣味,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手下棋盘已下完两局,正在收棋子。 伏霄快步回来,心里正闷,见到他安然不动坐在那,拨云见月一般,胸中被贺文逸带来的那点郁结倏然一扫而空了,仿佛师无算真是一口良药,拍拍袍子坐下,伸手帮着分捡黑白子。 棋子入篓,当啷脆响。 师无算并未抬头:“殿下方才骑射的身姿很是矫健。” “你方才顾着下棋,还能分神看我们骑射,”伏霄低低笑着,撤手将牛皮护腕摘了下来,松松双腕,“所以阿和看出什么没有?” 师无算这才抬目看了他,捏起一枚棋闲闲地敲打,“应是有结交之意。” 伏霄来了兴致,看了眼远处独自跑马的贺文逸,笑意盈然:“姑且当你对。若是如此情形,你待如何?” 最后一粒棋子入篓,师无算盖上竹盖,收拢棋枰,温言道:“结盟的前提,自然是相互惠利,殿下现在,有什么能给出去的,晚生实在想不到。”目光随之飘远,看着贺文逸渐渐变淡的身影,“晚生只知道无利不起早,既然殿下已没有东西能给出去,那唯一珍贵之物又是什么呢?” 真话往往伤人。 现在的伏霄,浑身上下,只有这一条命而已。 伏霄目光微凝,静静地与师无算对视了须臾,才蓦地放下那副复杂的神色,慢慢转过身走出了凉亭,“结盟的前提,是相互惠利,这句话,本王记住了。” 日子到了中旬,这一月便过得飞快了。 七月夏秋之交,流火偏西下沉,寒凉之意仿佛是在一夜间席卷了整个京师。 秋狝这日天未放亮,天子仪仗已携着王公大臣,由禁卫开路,浩浩荡荡出发到了围场。中途旗帜如流、千乘塞道自不必讲,天家威仪不可废弛,老皇帝裹得满身祭天用的礼服珠饰,连伏霄这样的亲王也需跟着一道妆点,待到祭天上告祖先完毕,还另有一套猎装要穿。 伏霄为了围猎一宿没睡,被折腾得险些断气,他在想起纷纭镜一事前倒没觉得日子这般苦,一旦想起从前是如何快活,便觉得现在身处的简直是个魔窟。 天子在高台上宣读祭文,伏霄站在众兄弟当中,盘算着接下来狩猎的章程。 按照礼部的流程,待念完祭文后,老皇帝会先发一矢,射向早准备好的鹿,再经过一整套繁复的流程,才会开始今日的围猎。 第30章 一上午吹吹打打,到了午时后才完毕,伏霄好不容易熬过礼官不带情绪的唱声,等到老皇帝拉开弓弦时,却忽然出了点小插曲。 老皇帝唰唰两箭,精准地射落了那头梅花鹿身上捆缚的绳子,那脖颈系着丝绦的小鹿呦呦惨叫着,疾风一般掠过始料未及的禁军护卫,跑进了密林深处。 内侍准备了一肚子的马屁刚放出来了半句,急急吞下肚,憋了半天不敢抬头。 秋风猎猎,高台上的老皇帝站在风中哈哈大笑,流旒随风哗然响动,“今日谁能得鹿,谁便是秋狝的头筹!” 礼官面上大惊,正要阻拦,这位祖宗已经扔了弓箭,打着呵欠钻回营帐里睡大觉去了。 看这架势,似是有意放归了梅花鹿。 “得鹿”这句话,实在太过敏感,众人皆不敢抬头,暗自揣测上意。 但老皇帝荒唐了几十年,他的行事风格堪称神鬼难料,此遭究竟是敲打立储之事还是仅仅为了意外射偏而找补,谁也说不上来。 群臣面面相觑,茫然中还带了一丝兴奋。 ——立储之事,莫非、莫非终于要开篇了?那么,何人能押对宝呢? 一时间心思各异,不免将视线移到了亲王的队伍当中。 伏霄站在高台下,迎上林中吹来的大风,几丝风钻进袖口,冷得他皱眉。 殊不知这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反成了昭王殿下心思深沉不苟言笑,似有争权之心。 有几人将宝压在他身上,暂且不论,贺文逸倒是把他的神色看了个清楚,心中暗暗嗤之以鼻。 打猎,是一项技术活,但皇家围猎变数重重,除了技术之外,政治背景亦很重要。 皇储之位,自然不会在一场闹着玩儿似的“逐鹿”当中决定。贺文逸目光带着森冷,并不理会这些窃窃私语,径直向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 早上虽出了点意外,但围猎还是要正常进行。 伏霄简单用了些羹汤填肚子,在帐中换好猎装,骑马出来时,沿着围场几处人多的地方转了几圈,见到师无算在远处替他父亲背着画架,大风将他衣袍吹得卷起,有几分弱不胜衣的单薄。 遂叫来子兴,让他从帐中取两件斗篷送去,而后才调转回头,思忖着今日围猎该如何混过关。 猎鹿自然是猎不得的,老皇帝常年说话当放屁,况且这鹿也太令人多想了,鹿本该是皇帝来射,如今却从他箭下脱逃了,你猎一头皇帝都射不中的鹿,是什么意思?即便老皇帝没这个心眼,别的人又该怎么想? 这鹿就是烫手山芋,没点道行根本接不住。 至于那句不明意味的“得鹿”,伏霄估摸着,这头梅花鹿到最后,恐怕谁也得不到,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起这个争夺的心思,由那些能人去争好了。 正想着,前方天子仪仗的队伍中驰来一队赫赫威武的人马,猎猎作响的旗帜上空盘旋着几只海东青,前头是猎犬开道,俨然是贺文逸和他亲舅舅高直。他们身后是两名身披轻甲,执长刀挽劲弓的甲士,此时已然挂了两只雁在马后。 伏霄笑着拱了拱手:“高将军。” 高直问了声安,贺文逸便从他身后冒出来:“十六哥还没开始?不如我们一起,围猎嘛,就是人多最有意思。” 他也就是嘴上说的好听,伏霄跟他客气几句,舅甥两个便驱马离开,一前一后消失在疏疏的林场中。 看样子,对今日那头鹿志在必得。 第17章 龙虎乱.17 皇家围场广逾千倾,主帐设在山下平缓处,靠近山间就是由稀疏到茂密的林场,其中野物众多,尤其越过围场之外,更是一片膏腴地。 伏霄等回了子兴后,两人便悠闲地在林子外围逛了一圈,期间猎得几只野兔,被子兴尽数抓进了马后的竹笼里,其余时候,他都是信马由缰,在有人经过时,才状似努力地掸一掸弓弦,看起来十分勤奋。 如是闲逛了一个多时辰,围猎的人群大多都深入到林中,外间已见不到多少人了,他才依往年的习惯,打算回转到大营之外去挑些猎物,再睡上一个下午。 子兴见他一整日都没什么话,便道:“不知师镜匠的风采完了没有。” 伏霄正想接腔,忽觉这小子怕是在调侃自己,横过一眼:“你对别人家事倒是关心。” 子兴目视前方,心想,不知究竟是谁关心别人家事。 正想着自家殿下与那师小公子相处的种种,子兴倏然神色微变,勒停了马,看向伏霄。 伏霄佯怒:“怎么了?还想讨打?” 子兴凝然静听,打断道:“殿下,似乎有声音向这边来了。” 他们现在距离林场的边缘还有一段路程,按照往年参加围猎的官员的积极程度,此时早该进林子里去了,伏霄想了想:“是什么野物也说不定。” 但很快就连他自己也发觉不对劲了,林木沙沙地响着,围场安宁的午后散发出一种干燥的土壤气息,风的流向在这阵味道里渐渐改变,伏霄双眉紧拧,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敏锐地向四周打量。 子兴拔了刀:“殿下,我们尽快出林。” 他话音刚落,遽然面色一变,当空挥开一刀,“铛”的一声打落一支冷箭。 伏霄心口一突,急急回撤,但已慢一步,数支冷箭自暗处发出,将他坐骑先射倒,那马猛然中箭,便如疯了一般,又弹又跳,伏霄不得已滚落下马,骤然箭发如雨,若非他躲避及时,只怕已成了个血刺猬。 第31章 那暗处杀机已现,瞬间从林木后窜出几条鬼魅一般的蒙面身影,粗略看去约莫十人,个个手执钢刀背挂弓箭,皆不是俗手。 子兴面色惨白,吃力的回护着伏霄,与那些蒙面人缠斗在一处,兵器打斗声响彻林间,子兴挡开一刀,回头见伏霄亦被数名杀手缠上,臂上已见血迹,急忙纵身一扑,眨眼间那一致命的一刀已削至伏霄的胸前—— 子兴大骇,正要拼死去救,却见殿下身上涌出一股青蓝色的光芒,如汹涌浪涛,带着一股极为恐怖的力量将那蒙面人撕成了碎片。 下一瞬,天际遍布血红。 天幕好似一只巨大的眼球,愈来愈低,监视着地面上的一举一动。 这一息的时间已足够逃亡,子兴来不及多想,与伏霄一起退至林间树木繁密之处。 天空中血红不散,伏霄料想是方才极险之时自己爆发的那股神力所致,他看一眼天际,暗红浓郁的云层中,酝酿着翻腾不散的黑雾。 ……奇怪。 但此时此刻,纷纭幻境并未降下什么灾殃,他只得硬着头皮,分神去应付那些穷追不舍的刺客。 所面临的第一个疑问便是,是谁要杀他? 近日他在刑部走动甚多,办了几桩案子,有新结识的势力,自然也有得罪的人,却不至于让人要了自己的命。这般急切要来杀自己,仓促之间,伏霄只能想到一个人。 贺文逸! 答案在电光石火间涌现心头,为何他最近频繁来找自己,为何在靶场贺文逸说出那样的话——看来都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联同戴博真的那些动作,只怕已经被贺文逸识破了。 而秋狝时人员分散,贺文逸对他一贯的习性可以说了若指掌,现在围场中空旷无人,几乎就是上佳的屠宰场。届时只要将现场伪造成猛兽食人,便可以用意外掩盖过去,老皇帝多半不会深究此事。 伏霄心思微乱,他记得在丹灵子的卷轴上,他与贺文逸撕破脸的时间分明是两年后,为何现在提前了这么多? 莫非是自己恢复镜外记忆之后,已与当初贺珠白产原本的选择生了细微的分歧,故而走向不同的结局? 看来竹小仲之事,当初的贺珠白并没有出手相助。 伏霄越琢磨,越觉得这纷纭镜有古怪,然眼下紧急的情况不容他想太多,很快他就发现,方才那几个刺客的刀上喂了毒药,手臂上一道狰狞的血口,此时已涌出发黑的血液,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 杀了他下一步就是毁尸灭迹,都要被吃得骨头渣滓不剩了,贺文逸自然不惧仵作验尸,毒药越猛越好。 这王八羔子。 伏霄咬着舌尖定神,撕下衣角,死死绑在伤口上端避免这毒继续扩散,刚刚那一下已经让他们和刺客拉开一段距离,前方的林场开始出现起伏不平的地势,杂乱的林木在血天的映照下有如鬼影重重,身后追击的刺客反应过来,羽箭啪啪扎穿了他身边尚细的树木,两人顺势翻滚下坡,掩身进一处低洼的草丛中。 踩着叶子的簌簌声渐渐逼近,子兴低低道:“属下去引开他们。” 说话时便已跃起,凌空打个唿哨,那刺客果然被引去注意,如嗅到血腥的群鲨,合围而上。 伏霄已经没有力气去关心子兴的情况了,手臂上血流不止,那毒也不知浸到了哪一步,牵得他心头突突直跳,仿佛心脏都燃烧起来一般。 天际血红一片,漆黑的雾气在云间不断翻腾,他被这景象所困,惶惑而痛苦地俯下身,枯枝败叶纷纷落在他身上,血腥扑鼻,四肢冰凉,仿佛有一只手将他捏起,反复地颠来倒去,令他头晕目眩。 天地倒转,万物有如倒悬,有人在他耳畔冷冷叫到:“贺珠白,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悔不悔?” 有何可悔? 伏霄大口喘息,心口一把烈火与寒冰来回交替着,他如一捆投入炉中煎熬的薪柴,剧烈的苦痛几乎耗枯了他的神智,不知时间流逝几何。 朦胧中似乎有人渐渐靠近,他凭本能凶狠地向虚空中抓了几下,被那人陡然握住了手腕。 微凉的体温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坚定地将他从苦痛的池沼中捞了起来,与此同时,伏霄似乎听见了九重天之外若有若无的一阵玎珰声。 ……是你? 他惶惶张了张口,无声地问。 伏霄再度清醒过来时,天空已经恢复了原貌。 有人见他醒转,将他背了起来,正在艰难地向前走。 是子兴?他躲过那些刺客的追杀了吗? 伏霄略略动了一下,背着他的人倏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 “……师无算?”伏霄心中讶异非常,有气无力道,“此处是哪里?” 师无算用尽力气,弯身背着他向前走,气弱道:“殿下,此处已经是围场之外了。有人将围场的篱墙凿坏,我越过篱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你,正打算背你回大营。” 伏霄愕然,难怪这些杀手似乎并不担心会遇上围猎的其他人,原来他们早已经出了围场的范围。他们今日的马匹,只怕已经被提前训练过,一点一点驮着他们往围场之外去,老马识途,所言果然非虚 伏霄道:“你先放我下来。” 师无算轻叹:“殿下中了毒,我已寻了些常见的解毒药替你敷上,殿下还是好生修养吧。” 第32章 伏霄静默稍时,自觉那残毒还在心口烧得滚烫,才道:“……多谢你。” 便老实被他背着,闭上眼睛,嗅着前方吹来的秋风。 半天,他忍不住问:“今日的天象,你看到了?” 师无算“嗯”了声,语气冷静:“围场的人都看见了,出了很大的乱子,禁军出动方才平息。”他犹豫须臾,又道:“有人传言,是陛下失鹿之故。” 伏霄冷笑一声:“扯犊子。” “混乱之后,禁军巡林,发现殿下的侍卫满身是血倒在林子里,便急忙送去救治。另外还有一拨人正在搜寻殿下,我心忧殿下有危险,便自作主张也出来寻找。” “如此,劳你费心了。”他低沉地应了声,从身体里涌出一股疲倦,再含糊不清地与师无算说了几回话,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便轻轻一歪头,在他后肩昏睡了过去。 他再度醒来,是师无算将他唤醒的。 “殿下,莫要睡,”师无算呼吸滞重,脚下却不见停,“残毒未清,我们过了前面的山坡,就能看见围场了,我已经听见禁军的马蹄声,医官马上就到。” 伏霄静默不言。 师无算语气急促,微微侧过首,抬高了声音呼唤他:“殿下?殿下?” “我没有睡,”伏霄声音微弱,在他耳后气若游丝,“我只是在想,越过这处山坡,以后你真的就是洗不干净的昭王党了。”末了,还自嘲一笑:“本王这样的货色,称朋党似乎太不上台面了些。” 师无算静了片刻,“殿下三番五次的试探,就是为这个原因?” “师公子啊,你可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伏霄觉得呼吸已被烧热了,“实在不巧,小王就是那堵危得不能再危的墙。” “我知道殿下始终不信我,故而一直坦诚相待,没成想直至今日,仍不能得殿下哪怕一分信任。”师无算咬了咬牙,絮絮地同他说着话,“初次进京时,我曾见到殿下与路边乞儿谈笑风生,后来知道殿下身份,心中一直有所钦佩,对一乞儿尚且如此,何况天下万姓。竹小仲那一次,殿下也没有计较,胸襟气度皆为上品,故而我才愿意追随殿下。” 伏霄浑身烧得滚烫,渐渐地眼珠子都冒着热气一般,眼前人的后颈也模糊一片,“你这段话,倒有些像说评书,听不出几分真心。” “殿下为何不信,我是愿生死追随殿下的呢。” 生死追随?哪有什么要生要死的大境界,追名逐利,何必说得这么好听。 伏霄的意识当真失去控制了,无数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半真半假的沸腾着,迷迷糊糊在师无算脊背上挪了挪,思绪愈来愈远,嘴上却记得低低咕哝道:“因为本君,从未得什么人真心相待。” 他意识昏沉,未注意到那片单薄的后背微微僵硬了一瞬,下一刻,禁军的马蹄声密密麻麻从四面围绕而来,在嘈杂的人声和风声里,伏霄似乎捕捉到了那么一丝轻叹。 似有无尽的无可奈何:“……真傻。” 第18章 龙虎乱.18 伏霄做了个不甚安稳的长梦。 恍恍惚惚里,他似缩在一颗龙蛋之中,蛋壳外黑影憧憧,皆是盼着他出世的同族。 这原是几千年前,他在蛋壳里的记忆。 壳外的龙族窃窃私语:此蛋便是神君? 不错不错,此蛋中有古神的灵力,长老已为神君卜了名,就唤作“伏霄”。 神君前途不可限量,真真是了不得…… 了不得了不得…… 伏霄在北水无尽的期望之中,一点一点凿破了蛋壳,他出世那一日,北水龙族集聚于礁崖下,或盘旋于石柱,或潜游于渊底,偌大的黑暗中,贲张的龙鳞散发出狂热的幽光。 蛋壳敲破的那一瞬,三千同族齐齐昂首,龙吟之声将北地的寒渊掀起狂暴的巨浪,整个仙界似都抖了三抖。伏霄彼时不过手指粗细,险些被海底的水流掀飞出去,吓得浑身鳞片炸开,瞪着眼顶起一片蛋壳,瑟瑟发抖。 那时他不曾细想“神君”究竟有何含义,只是不住地想,此处实在寒冷砭骨,令人不喜。 伏霄神君这颗蛋孕育自北水之渊,没有父母亲族,一切由族中长老代理,只是他们渐渐发现,这位神君的性子实在散漫,渐渐难以约束,于是那年春至,便将伏霄送往涵虚洞求道。 北水是有名的冰窟窿,涵虚洞也不暖和多少,连绵的十二仙峰直插云霄,越往上越冷,伏霄待的久了,日益懒散。 周围同窗知他出生时便已非凡,将来恐是北水之首的人物,并不掩盖结交之心,伏霄初出北水,也曾真心交往过几位朋友,只是不知怎么,总是渐渐疏远,那几位朋友后来在背地里道:神君虽无架子,然我等总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何事,想必北水龙宫乃苦寒之地,那里出来的大都冷情。 话飘到伏霄耳朵里,他只作不知,装着冬眠呼呼大睡,有时与那些故友碰面,却还是相视一笑,仍可把臂言欢。 檀光倒是个例外。 涵虚洞每逢开山老祖大祭,会封山数月,让求道的弟子们回到本族中,待大祭之后方才回去。那年大祭封山,檀光在仙山脚下等待观玉谷的长老,却见到伏霄从树上懒懒的吊下,四只趾爪伸展开,一副走不走没所谓的模样。 檀光便问道:“伏霄君藏在树上,若是北水宫中有人来寻,岂不是找不到了?” 第33章 伏霄那个忧伤,简直快要溢于言表:“无人来接我。” 是了,他是神通广大的神君,何须人亲自接回。 正逢兰折从观玉谷中赶来,一个大云头砰地砸在地面,满地都是蒙蒙的雾气,檀光想了稍时,悄悄拿衣袖将伏霄掩了,藏着一路带回了观玉谷中。 伏霄一连在他袖中藏了三日,才被兰折发现。 兰折崩溃地指着伏霄,哆哆嗦嗦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观玉谷几位长老倒是很看得开,北水龙族武德充沛,与他们的神君结交又不是坏事,兰折长老思虑太多啦。 伏霄亦老成道:“无妨,我在外逍遥灌了,十天半个月不回北水,他们只当我外出游历去了,不会着急的。” 兰折阴郁地盯着这条黑黢黢的长虫,但檀光与他关系不错,据闻在涵虚洞经常蒙他照顾,到底也说不出个毛病来,便郁郁地甩袖走了。 此后数百年,伏霄就成了观玉谷的常客。坐在开满花的山坡上,看远处裂谷中古神的遗骸,在谷口雪白如练的瀑布下,饮一口甘甜的水。伏霄在观玉谷蹭吃蹭喝,乐不思蜀。 为何如此喜欢待在此处,伏霄厚着脸皮找原因,约莫是观玉谷之于自己,简直是仙境中的仙境,此处实在是太温暖舒适了,并且这满山的大猫,毛茸茸暖烘烘,看着就很……幸福啊! 伏霄在山间摘下一箩筐果子,半倚在树枝上咔嚓咔嚓地咬,听着山间传来的虎啸,飞花摇落,无限闲适。 檀光坐在他身旁,衣袍渐渐覆在一起,只看了一眼,并未伸手去理,只悠悠叹息道:“当初一念之差,竟酿出这么个果子来。”而后捏起一枚野果子抛了几抛,笑意更深。 伏霄道:“你瞧瞧是好果还是坏果?” 檀光咬了一口,微微蹙眉,叹道:“此果甚酸。” 伏霄哈哈笑道:“手气忒差。” 檀光瞥他一眼,“是了,我一向运气不好。” “可别这么想,人间种的果子比道旁摘的这些甜许多,改日我带些来给你,”伏霄心虚地咳了声,“这果,其实我吃着也酸。” 如今的仙人鬼三界如三个互不干扰的屋舍,虽景致大抵相同,世情却殊为迥异,檀光没去过几回人间,有些感兴趣。 观玉谷中有通道与人间相通,常有迷途之人误入谷中,檀光便站在黑水潭的风雪中悄悄观察,随后再送他们原路返回,真正的交道却是没有打过。 遂静静盯着伏霄的侧脸,掂着那枚咬了一口的酸果,一语不发。 伏霄领会他意,想到误入山中之人,于是清清嗓子:“我上回去时,听到人间有故事说,一樵夫进山打柴,见人对弈,不觉观局,一局弈罢回到家中,发现世间已过百年。我仔细琢磨,觉得这故事也许当真发生过。” 檀光道:“仙界一日便是人间一年,什么样的棋局下了百日?想来是胡诌。” “唔,这故事名叫南柯一梦,或许的确是梦中胡诌的罢。”伏霄顿了顿,心里一阵怅然若失,扔了果核又笑说:“观玉谷这么好,我真怕也是一场梦,醒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檀光眼角微微弯着:“什么都没有,不正好了了你的尘杂之心?” 伏霄看着他,说道:“我只怕,连你也没有了。” 这句话说完,伏霄便醒了过来。 眼前雕梁画栋,一扇床帘在头顶飘摇,门窗敞着缝隙,浓郁的苦药气味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 秋意微凉,这还是在纷纭镜中。 几个粉面桃腮的小使女见他醒来,抹着泪出去喊人,她们一走,坐在外间屏风旁的人影就露了出来,椅背轻微地响动,那人向屋内投来目光。 伏霄身上哪哪都疼,其实他并未受太重的伤势,此时却一点提不起劲,这般扭着脖子与外间的人隔着屏风对视一会儿,才轻轻笑道:“阿和为何不进来说话?” 那外头椅背的声音倏地静下来,“未得殿下传唤,轻易不敢擅闯。” 伏霄说话时,肋下颇疼,似有人以蛮力弹之,忍着一口凉气道:“你进吧。” 脚步声响起,师无算掀开珠帘走了进来,眼中带着疲倦,“那日猎场之后,已过了两日了。” 难怪腹内如此饥饿。 又说:“陛下命医官日夜守候在昭王府,至于行凶之人,尚未查出。殿下的侍卫还昏迷着,医官诊治过后,已没有大碍,只等他醒来。” 子兴孤身一人,想必受伤不轻,伏霄并非没脾气的面人,此次他吃了亏,必定要从别处奉还给贺文逸。 只是要寻个恰当的时机。 师无算坐在榻边,挑着重点,将围猎生变之后发生的事,都对他说了。 那些刺客被禁军剿灭,剩下的几人收监刑部,连夜审讯后,第二日悉数服毒而亡。这两日京中又传言,昭王殿下办案时牵连到一位六品京官,刺客正是此人所指派,刑部顺着风声追查,发现那人已在家中吊颈自尽。 此案不了了之。 贺文逸有手段来杀他,灭口想必也灭得干净。 伏霄苦笑道:“一笔坏账,只好就这么搁置了。” 门外有使女送来了汤药,师无算起身去接了,递近前来,泰然自若先尝了一口。 伏霄呆了呆,听他解释道:“此药无毒。” “……劳你费心。” 第34章 师无算看着他的双眼,道:“殿下现在该相信我的真心了?” “是该信你,那般情况下,你若怀有异心,就该一刀杀了我。” 师无算沉默半晌,抛出来一句:“罢了,兴许你我之间,就该刀光剑影。” 伏霄一愣,遂又笑道:“还是这样子有趣,别整日礼来礼去的,你就该这般。” 就这般,带点刺挠。 师无算挑眉,悬着腕子将药碗递得更近了些。 黑黢黢的药汁,伏霄闻着就觉得苦,未入口眉头先皱,师无算却像早有所料,摊开一包蜜饯,再次双手奉上药碗。 伏霄嘟囔道:“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自然会喝药。” 嘴上这么说,还是先馋一颗蜜饯壮壮胆色。 师无算倒没阻拦,只是待他吞下肚后,才悠悠道:“殿下先吃了甜的,若再饮苦药,只怕这苦味还要再苦上十倍。” 于是伏霄为要面子,满饮了此碗,放下碗时,苦的魂飞天外,许久才缓过神来。 再看师无算坐在一侧,模样甚安闲,伏霄闭目道:“原来是寻我开心来了。” “我何其冤枉,殿下对着我这副倦容,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伏霄凝目端详他微微发青的挖煤。眼底,心里说不上是什么个感受,讪笑道:“原是我小人之心,竟把个俊郎君磋磨成这样。” 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会儿话,师无算又提起围猎那日,那头梅花鹿。 秋狝最后的最后,谁也没有得这那头鹿,反而是即将离开围场的最后一个时辰,在天子的营帐之外,一头系着丝绦的小鹿呦呦地鸣叫着,被内侍们发现了,捆绑起来送回皇帝面前。 小鹿寻路之事,又为人所传开,原来天子仍是天命所归,那短暂出现的血红天空,似乎便不再那么诡异,渐渐地被传为上天为天子之鹿引道,又成了祥瑞之兆。 伏霄听罢,感慨老皇帝的确运气上佳,这种级别的狗屎运都能撞上。 又想到贺文逸想做的两件事,杀他与得鹿,竟然一件都不曾成功,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第19章 龙虎乱.19 伏霄醒来之后,宫里的内侍便很快来了一趟。 说的无非就是圣上的关怀,另外为了安抚,还赏赐了大批珍宝药材,对于猎场的后续,只是略提一嘴,并未深入言明。 毕竟是亲儿子遇险,老皇帝的赏赐十分大手笔,昭王府上运送的车队如流水往返,原本冷冷清清的昭王府一时门庭络绎。 过了些时日,子兴才终于醒来,伏霄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养伤期间戴博真悄悄来了一次,伏霄蔫了吧唧躺着,小老头站在他榻前踱来踱去地分析情势,严肃说道:如今大将军高直位高权重,气焰直逼天子,若要成大事则必要与之一战,不可不早做打算。 正是天黑时,伏霄刚灌下最后一顿苦药,苦味冲得天灵盖都快翻倒,虚着眼有气无力道:“是是。” 戴博真眉毛颤动:“上次臣与那季叔玄饮茶,深觉此子所图不小,如今他想必还在容王麾下,殿下需谨慎防备。” 看着戴博真满面严肃,伏霄本该说点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但躺着清闲几日,他脑袋里的那点货就跟着一起倦怠了,稍动动脑子耳朵里便嗡嗡直响,遂点头,真诚道:“好好。” “殿下还在病中,臣就不多说什么了,”戴博真喟然叹息,正欲离去,忽然又转身,“殿下府上那位师公子,不知是——” 伏霄赶紧解释道:“我与他关系不错,此次全依仗他救我一命,算是报恩吧。” 这几天师无算住在他昭王府中,前后照料,无微不至,戴博真想必是从王府使女那里听说了的。 伏霄足不出户,还是能听到外界的一些声音,那日师无算将他从围场外背回来,已然招致了众多目光,后来有说他们早已暗通款曲的,还有说那一场刺杀与师无算有关的,更有说他们其实暗生情愫的——伏霄听到这里简直要从榻上跳起来,这都什么跟什么! 皇家的风月故事一向引人遐思,是以最后一个版本传得甚广,最近又传言,其实这两人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单相思苦恋的故事听哭了不少闺中少女。 伏霄开始发愁,这故事可切莫传到师无算耳朵里才好。 因为在那些旖旎的传闻故事里,是师无算单相思他昭王殿下,一腔情意无处诉,在围猎时救回昭王,这才得了殿下一两眼的垂青。 天老爷,这个阿和小公子要面子得要命,若是听说有此事,还不知道要怎么相处呢。 事情还没发生,伏霄就已经尴尬得满身起疙瘩。 戴博真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伏霄,心说替人澄清倒是挺快的。不过,戴博真自然不会信什么两情相悦的传闻,站在烛影中道:“殿下用人慎重,臣只是问问。” 伏霄颔首道:“这个我有分寸。” 再过了一个多月,伏霄终于舍得下榻走两步。 不为别的,只因再躺久些,他以病体为借口不去上朝的事便要暴露了。 龙君好吃好睡了这般久,忽然又要面对天不亮从床榻上爬起来的恐惧,满腔苦水只得藏在心里,先装模作样去刑部衙门里将从前未完的案卷搬来阅览一番,这般孜孜不倦了十多日,才正式穿上袍服,兢兢业业上朝去。 第35章 一进宫,满眼刀光剑影自不必说,因受了这一回伤,他昭王殿下算是正式上了争储这张桌子了,这期间几位亲王都领了各部的实职在做,朝会之后,刑部的调令便正式送到了昭王府。 伏霄料想也是,他在刑部干事最多,只是并不明白老皇帝更深一层的用意,或者他又是抓阄来决定? 老皇帝的用意如雾里看花,不过他几个兄弟的态度倒是十分清晰了,来吧,斗吧,你死我活一番,天家兄弟生来便是不死不休的。 有几次伏霄在路上遇见贺文逸,他还是如以往一般笑嘻嘻上来攀谈,仿佛围猎时的刺客当真与他毫无关系。 贺文逸道:“十六哥近来在刑部如何?你养伤时我去看你,你总说头疼,如今是好些了?” 他领了户部的差,在衙门里做了几个月的事,户部上下俨然有以他唯命是从的意思,那些钱粮之事由贺文逸的手过了一道,养活了不少官员,上上下下打点后,活络的都是他容王一系的官员。 这些事伏霄略有了解,也不知是贺文逸忽然开窍,还是背后有人指点,才把这些人事摸得透彻。 “托父皇的福,我早已大好,”伏霄一边在狭长的砖道上走,一边从容道,“年关将至,昨日朝会上父皇还问起各地税收的事,十七弟千万要注意身体。” 朱红的宫墙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宫门外披甲执锐的禁卫拉开宫门,贺文逸停下脚步,客客气气地一拱手,假惺惺笑道:“这是这是,你我兄弟为朝廷殚精竭虑,父皇才能高枕无忧啊。” 此时已经入冬,京师一向干燥,四面的郡县都已经落了雪花,独独这座四方城未见片雪。 师无算从夏郡来,甚少见雪,但说起雪景,似乎他并不感兴趣。 师家父子如今大概是要一直居住京城了,这倒不是因为师无算的缘故,而是前些日子老皇帝闲来无事造出个官职,赐给了师存。此职微末不入流,不需每日应卯,师存便还是每日制镜,偶尔出门采风。 师无算也没有再提离京归乡之事,偶尔会到伏霄府上来坐坐,有时聊一聊时局,有时论一论公务,从旧案卷中翻出不少值得商榷之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做。 并非师无算无才学,而是这段时日各地风平浪静,唯有一些官员任命之事,这并非刑部的管理范畴,伏霄有时开玩笑说:真不知我们这样坐在房里,能看出个什么。 师无算认真地抬起眼,眼瞳明亮如星,几乎令人沉迷,“殿下此言差矣,殊不知刑案中亦有门道。这桩商贾互殴致死的官司,便是因为商税繁杂,官吏欺上瞒下从中抽成,却使受害的商贾两相怨憎之故;这桩杀子案,便是民间溺女之事横行,巫蛊谶纬四起使人相互猜忌不顾人伦之故。还有这些……殿下,治理之道并非精通人事与谋算便罢了,这些刑案不是单纯因贪欲嫉恨而生,殿下能从这背后看见什么?” 伏霄这才收了笑容,渐渐地将掌心用力按在卷宗上,感受着那上面冰凉的温度,纸面下似乎传来的是汩汩的流动。 他慨然道:“能得你相助……是天下之幸。” 师无算道:“我自小在乡野长大,见过太多这种不平之事,将这些事带到殿下面前,是我唯一能为殿下做的了。” 伏霄再一次看向那些刑案时,便有了种将什么紧紧握在手中的感觉。 自这之后,日子仿佛过得飞快。 他在刑部做得如鱼得水,掌刑名并不是个轻松差事,但他本就极有天赋,慢慢地从繁重的刑狱案件中捋出一条分明的线,从这其中观察阴阳如何平衡,万物如何运转,他看刑狱案卷中的芸芸众生,看他们的疾苦和忧愁,浩浩青史后,鸡毛蒜皮无数,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给他指引,伏霄渐渐察觉,百姓并非是户籍册上的数笔墨痕,若要触到那一层血肉,还需再做点什么。 师无算听后笑说,殿下恐是有所觉了。 伏霄大为不解,询问他何为“所觉”。 师无算道:“觉为感知之开始,悟为感知之结束,殿下是在悟道的路上了。” 伏霄听罢深深地看着他,叹息道:“我之道,也不知究竟为了谁。” 很快就是年关,京师小雪徐徐,正旦前一夜伏霄忙完刑部事务,已经是月上中天,出了衙门往街上转,到处热闹欢腾,龙灯凤灯舞过街头巷尾,不由得想起他与檀光当年借道观玉谷偷溜到人间时见到的景象,与今日无甚不同。 随口感叹道:“管他什么年岁,百姓的心愿都是一样的。” 子兴伤愈后一直跟在他左右,闻言道:“属下愚钝。” 正逢成片的爆竹响起,伏霄捂着耳朵过了街巷,才悠悠说道:“便是天下太平罢。” 子兴点点头,问道:“殿下回府去?” 处理了数个时辰的公务,他已是很疲倦了,牵着辔头往家的方向走了会儿,还是停在了街心,转过头道:“去水陆桥。” 到了地方,拿出路上封好的红包,又吃了碟师存炸的春卷,踩着半白的积雪,与师无算一起坐在院中闲叙了半刻才起身告辞。 夜里子时打马归家,四处都是鲜红的碎屑,这个年就算这样过了。 开春后更加繁忙,京中读书人云集,皆为了考取功名,人一多难免生出事端,伏霄领着部中主事,平息数桩小案,又命京兆府严加管理京师尤其贡院一带的治安,安排之妥帖,这年春闱三场下来,又赢得不少举子的拥戴。 第36章 至此,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昭王殿下,渐渐向暗流涌动的朝局展露出了他颇具手腕的一面。 新年春闱结束,殿试上又出了一桩大事。 二甲头名的传胪沈綝当殿陈情,长跪不起请求彻查一件冤案。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因为殿试上失仪无状,基本上就断送了自己今后的功名,此人如此冒进,恐怕背后当真有内情。 沈綝所申的冤案,正是皇家围猎之后,横死的那名六品京官之案。 他道官员之死另有内幕,并非与昭王结怨之故,说完就铆足了力要往柱子上撞,被早有准备的禁卫飞身扑住,关押进了大牢。 举子以血荐,皇帝震怒之余,无比惊叹其心性,命三司审查此案,伏霄听闻后,以此案与自己有渊源为由,全权交给旁人办理,自己则一连数十日不去刑部,只安心做自己分内之事。 第20章 龙虎乱.20 沈綝触柱未遂数十日后,此案终于有所进展。 那六品官员之死的确另有原因,刑部从他家中的账册上中发现玄机,此人曾与大将军高直有金银往来,后来因卷入风波停职在家,大将军忧心自己会因此受牵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逼死在官邸中。 死因既变,至于派出刺客追杀昭王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又没了下文。 伏霄听说后,主动道:此案已结,当初办案时我便与他结怨,他做困兽之斗时,生出想让昔日仇敌死在他前头的念头也未可知。 话虽如此,只说明他昭王仁善识大体,但皇帝怎么想,谁又能说清?贺文逸当日回去就黑了脸,坐在王府中,一时身上冷汗直冒,一时手指皇天骂娘。 “我当日就已劝阻过王爷,不要如此着急要了他的命,”季叔玄闻讯叹道,“如今事情半遮半掩,能不能盖过去,全凭皇上的意思。” 贺文逸垂着头,面如死灰般:“我已知错了,军师千万要救我!” 季叔玄沉着道:“幸好现在殃及的只是高将军,我说句不中听的,将军在朝堂上跋扈太过,恐怕已经是皇上的眼中刺,不如顺势而为。” 贺文逸犹豫一瞬,追问道:“如何顺势?” 见他不明白,季叔玄解释:“如今边境北夷时常来犯,却只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十几年才有一次战事,虽说如此,却仍是陛下的心病。将军近在御前,此时断不会讨到好处,不如趁此请奏陛下,去北方边陲驻守,虽离京千里,但只要兵权还在手中,便无惧朝中风雨。” 以一时的让步换取安全,已是最划算的结局了,何况皇帝早有敲打高直的心思,何不就坡下驴,讨皇帝的欢心? 贺文逸听罢,面色几变,似是不愿意。 季叔玄又劝道:“陛下心中自然有杆秤,若将军此去能立下大功,那么收几万两银子,还有一个根本找不出罪证的罪名,又算得了什么?筹码本就是用来交换的,一直握在手中,即便价值千金的筹码,也有贱如泥的一日。” 贺文逸咬咬牙,站在屋内踱来踱去,如是考虑了半个多时辰,横下心点了点头。 不知贺文逸用什么法子劝动的高将军,第二天一早,高将军便奏本请罪,在金銮殿前受鞭笞二十,而后自请前往北方边陲,希望将功折罪。 至于沈綝,便只能委屈他了。 此案了结后,沈綝也被放了出来,此时同期中举的进士大多已经到各地为官,吏部斟酌再三,一纸调令,让他去宁县做县官。 宁县地处南方,虽然是个小富的自足之县,但丘陵遍布道路难行,南下入其中要翻越数座百丈高的山,且乡音晦涩无比,如此明显的排挤,沈綝一个北方人被扔在这样的地方,此去不知能否安然无恙。 沈綝背上行囊出发前,在驿亭之外会见了几个朋友,草草作别后,插上柳枝再次出发,又在官道上遇见两人,骑驴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停在他们身边。 沈綝拱手作揖,彬彬有礼道:“昭王殿下、师公子。” 伏霄笑着颔首,回礼道:“我们是来送你的。” 沈綝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你在殿试上的文章,我与阿和都看过,言之有物属实难得,要我看,不比状元差。”伏霄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綝说了句不敢当。 师无算拿出一封书信道:“宁县与我的老家只有一山之隔,有些习俗我有所了解,昨日已整理了一些出来,料想你用得上。今别后山高水长,南下道路难行,沈兄路上小心。” 沈綝接了,又说声谢,道:“路虽难走,只要心性坚忍,也不在话下。” 他抽着驴慢慢地走在前人留下的辙痕旁,伏霄看着这一幕,终是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人之死与你本无关系,你在殿试上冲撞天子,可想过最坏的后果?” 沈綝不曾回头,淡然的声音从风中飘来:“学生少时得恩人资助,方才熬过京师最冷的冬天,纵然他千般错处,对我而言亦是恩人,恩情不可不回报。”又顿住脚步,说道:“即便凶手不能落网,但恩人死因查明,也算慰他泉下亡魂。多谢殿下为学生牵线搭桥,此份恩情,学生亦不会忘。” 说话间,人已经走远。 伏霄利用沈綝促成这次的翻案,其实心里有愧,沈綝临行前,他先行去信宁县打通关窍,想来沈綝在那里做官能好受些。 第37章 师无算看着沈綝的背影,说道:“若他当真将宁县的路踏平,何愁我朝无贤相。” 伏霄沉吟良久,评价道:“只是太孤直了些。” “未必不是他的道。” 伏霄调转马头,边走边叹道:“唉,还是你想得深些,没有阿和我可怎么办?” 师无算慢腾腾跟上,徐徐道:“这便是命,横竖你我要结在一条绳儿上,趁着还有日子,待我好些罢。” 伏霄笑嘻嘻道:“如此这般,今晚我昭王府上小灶开火,做些好酒菜,阿和公子赏不赏光?” 这日师存外出采风,走时已说过今夜不归,师无算想了想,应承下来,两人打马走到昭王府时,已经是黄昏。 王府厨房里的香气已然飘散出来,两只昏鸦从头顶飞过,呱呱叫着,盘旋一阵方才飞走。 师无算闻着香味熟悉,伏霄却神神秘秘不肯说,领着师无算绕过照壁,在小花厅里坐着吃甜茶,好一会儿听说开饭了,便撤了小桌,换上张大些的方桌来,使女将杯盏一一摆齐,才见桌上都是南方菜色。 伏霄道:“昨儿从夏郡来了一批贡物,我看其中有几样吃食想必你喜欢,便向内侍讨了些许来,让家里人学着做几样夏郡的菜式,你看有没有那意思?” 桌中四五道菜精彩纷呈,蒸的炸的,做法无一重复,中心一盏羹汤,几团碧玺一般的嫩藕盛在白瓷碗中,令人食欲大开。 吃一勺饭,饮一口羹,吃了多时便微微发汗,伏霄想起什么,说道:“前日吏部清算旧案,找出不少前朝的案牍,我听父皇的意思,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大赦一批革员罪臣的后代。” 师无算拿瓷勺安静地搅着汤,闻言淡淡的应了一声。 伏霄道:“我还没问你,若到时有大赦的机会,你还愿不愿去考?” 他随意答道:“我和科举较什么劲。” 伏霄奇道:“读书人不都想考个功名?” 师无算缓声道:“你看那些考中的,初时青涩,满口叫着什么天下为公,临了临了,都是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太难看。” 看着他愣神,师无算放下碗筷,似笑非笑:“况且我若考中,从此就飞出昭王府,自力更生了,人世间最坚贞的是情谊,最易改的也是情谊,说不准我与你背道而驰,哪天相看两厌,被你杀了也未可知。” 伏霄张了张嘴,只说:“在你眼中,我着实是块没心的石头。” 师无算淡定地扬眉轻笑,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殿下,你摸着良心说说,若真有一天你登上大宝,你还是你吗?” 伏霄定定地看着他,末了低低叹息一声:“帝王亦非草木,这般绝对,未免太伤故人心。” 话说到此处,师无算也没有找补的意思,陷入了回忆般,眉目间似有一段怅然:“你还能说这样的话,只是因为未到时候。” 伏霄隐隐头痛,讪笑道:“真不知你从前经历过什么,将万事都看得这般悲观。” 便相对无言吃了半刻,才命人将碗碟撤走。 花厅里一空,这暮春之夜的绵软轻柔便浮上眼前,朦胧的夜气裹挟着夜间的声息徐徐弥漫,伏霄打着呵欠看了眼时辰,说道:“今夜时辰不早,我让人把客舍收拾出来。” 师无算却起了身,“今夜不留宿了,父亲明早归家,恐无人照应。” 伏霄心中一震,心道莫非是方才那一番话戳中了他某一伤心处?本想好言开解,但转念细想,哪次他不是弄巧成拙,更可气这位师公子修足一身养气功夫,面上喜怒轻易辨别不出,若哪句话将他得罪了,一时间是看不出来的,到头来还是自己得了一箩筐的阴声阳气。 唉,不合算不合算。 便点了点头,取个折中的法子,关切道:“夜里风大,你从我这拿一件斗篷走。” 最后师无算走时,也没说什么。 一连数日都未再见。 三日后伏霄下朝,听说了水陆桥出事的消息。 子兴是从水陆桥一路疾驰过来的,刚见伏霄出宫门就上前来,扶着歪斜的巾帽急急道:“师存昨夜失足跌落了山崖,被找到时,已经没救了。” 师存那日外出采风,大约是看见郊野山上有好风光,不顾危险攀爬上去,不慎摔落,跌得筋骨俱碎,今日一早被人发现,官府勉强辨别出身份,这才通知了师无算。 伏霄来不及换朝服,一路到了水陆桥,过桥就见几个人抬了一方棺材往前走,顺着方向望,只看见前头隐隐约约的缟素,冷冷清清飘在风里。 走近漫着苍白的小院,师无算背对着门口坐在花架前,慢慢地往一只火盆里添纸,身形看上去似乎更为清瘦了些,那些抬棺材的人在门前招呼,他才恍然地站起身,一时呆在那里,不知看搬棺材的伙计好,还是看伏霄好。 半晌,才将一摞纸钱放下,轻轻说了声:“抬进来吧。” 伏霄见他梦游一般,替他包揽了师存的丧事,因夏郡远在千里,只好将坟址选在京郊,一场丧事办完,足过了数日,师无算才从恍惚中走出来。 下葬的前一天晚上伏霄宿在他家中,本是在院中小坐,抬头看见深蓝的天际黑云翻滚,胸口莫名一阵牵痛,心中微惑,莫不是最近两头转,上火烧心? 走进屋内,烟火缭绕,正见师无算枯坐在灵前,捏着纸钱,火盆中的火舌已经燎上了指尖,立即将他手捉出来浸在茶水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声音极弱,在伏霄耳边说了一句:“你放宽心,这些事,我都习惯了。” 第38章 伏霄知道他年幼丧母,此时听见这话,不免也为他悲凉。 师无算又道:“你说,命定之事,究竟还有没有法子可以回转?” 伏霄不知他此话何意,顺着安慰道:“世上哪有命定之事,有哪个人的命不是自己挣来的。” “恐怕天命难违……”师无算喃喃地,疲倦的双目盯着将熄灭的火焰,忽然伸手捻灭了蜡烛,火盆里打着卷的纸钱一明一暗,伏霄借着那点光亮,感觉到师无算忽然靠近了些,温热的躯体紧紧地抱住了他,仿佛是急切地确认有这么个人存在似的。 师无算嗓音微哑,双臂的力量渐渐地卸去,就这么靠在人肩膀上:“我真是……真是累了……” 第21章 龙虎乱.21 这年的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前头大将军高直才离开京师远赴北方边陲驻军,后头老皇帝就开始作妖,下令各州府郡县广寻修道之人。 不是为别的——因为老皇帝,他忽然同古往今来的无数帝王一般,想求长生了。 起因是春夏换季之后,皇帝着实大病了一场,这一场急病虽治好,但在皇帝心中留下的阴影可想而知,是以数日之后,他先是遮遮掩掩地赏赐了一间做大醮的道观,而后秘而不宣进服丹药数枚,直到今日,才装都不装了,命人四处寻仙,以期返老还童之效。 有脑子的臣子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贺文逸曾经悄悄进献过自己独门的养生秘方,被亲爹怒斥不孝,在老皇帝眼中,俗世凡方何能及仙人妙法,简直鱼目混珠。 在言官看来,皇帝的行为无异于失心疯,一时间劝谏的折子堆满案头,若有谁为皇帝寻仙,必定招致这些文人的唾骂。 虽骂声阵阵,但全国各地的官员仍是尽心尽力留意辖地内有名的仙山幽府。 傻子才和荣华富贵过不去。 如此折腾了两个多月,有人从年初夏郡进贡的贡物中,发现一张丹方,老皇帝着人制成丹丸,由内侍尝过后,才服下,当夜的夜梦便少了许多,红光满面似有勃发之态,便立即叫人寻找丹方的来处。 书信飞到夏郡,又十万火急跑死马地递回京师,纸上恭恭敬敬写了一大车问安的场面话,最后才附上丹方主人的大名。 山南居士韦敦。 言官们下巴惊掉,反应过来后继续大骂。 他们这么干,其实很好理解。 韦敦其人,是二十一年前,先帝时候的一甲状元郎,还未考试时就已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他二十岁做状元春风得意,得官后满打满算也做了勤勤恳恳的两年,直到后来他辖下出了一桩官司,贵族恶少纵奴行凶杀了个少年,其家人请了讼棍歪曲黑白,韦敦在公堂上未能忍住怒火,剥下官袍,抄起衙役的大棒便打。 他年少登科自是嫉恶如仇,且读书时便武德充沛,常与人摔跤比武,当下将那恶少打得鼻歪眼斜,一口白牙落了干净。 那家人当然不肯放过韦敦,编造了个收受贿赂的罪名,联通韦敦顶头的知州,除了他官服印带,扔进牢狱中受几年灾,一条腿折了,眼也几乎半瞎,好险没死在那里。 先帝时候的<a href="" target="_blank">官场雁过拔毛,没毛就扒皮,韦敦受尽折磨,出来后便了无做官之心,找了座山隐居起来,自号山南居士。 但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他越是避世,世上他的传说越瑰奇响亮,几年后,山南居士的名声越来越大,那山的访客也越来越多,韦敦不堪其扰,又寻一座山头出家做了道士,性格愈发古怪。 在朝的清流们还有不少是他的同科,当年韦敦怒目公堂之事历历在目,他们着实想不到,此人隐遁山野便罢了,留一个清名在人间何其难也,他倒好,多年之后再听闻他的名号,竟然已成了神棍。 实在是怒其不争! 之后参奏寻仙的奏章当中,便也夹杂了一些怒斥韦敦的折子。 伏霄听闻此事,唏嘘道:“这便是因爱生恨,就因着韦敦清名在外,他这一生若做一点不合规矩的事,便要被人恨上。” 夏日风暖,师无算坐在他王府阴凉处乘凉,说道:“世上的事到了你嘴里,总有个歪理。” “难道不是?”伏霄故作沧桑地仰起头,“说来说去,世人只爱那个清白的名声,如今那人与他的名不般配了,恨不得将人用唾沫给杀了,只留个清白名才好。” 师无算道:“这么说也对,私德与公德,本就是两样东西。” 然而他还没沧桑一会儿,上头就下来一道口谕:夏郡刑事频出,恐有内情,今命昭亲王为巡察使,代天微服巡视。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很难让人不多想。依伏霄对老皇帝的了解,什么代天巡视都是障眼法的,代天求丹方才是真的。 伏霄傻了,怎么也没料到忽然天降麻烦,拉住传旨太监问个究竟。 太监含糊一笑,只说:“这不是说了刑事频出么?圣上道只有昭王殿下能堪此任,这才下了这道旨意。昭王殿下,过几日就该出发了,先准备准备罢?” 趁着伏霄眼冒金星的时候,太监脚底抹油溜走了。 师无算从暗处走出来,说:“此时给你安排这个差事,恐怕不简单。” 伏霄干巴巴道:“嗯,不是他们挑剩下的也不会轮到我。”坐下捋了捋思绪,“只怕被人挖了坑,这差事一旦接到手里,做好了被言官骂,做不好被亲爹骂,我里外不是人,都是谁出的歹毒主意?” 第39章 师无算掀了袍子一并坐下,轻轻笑道:“不想接?” “怎的,你有头绪?” “难道能逃过?” 伏霄瞧瞧他,“你也不劝劝我,我真怕哪天在这朝局里夹着夹着,一个想不开去跳护城河。”又笑,“我若跳了,你跟不跟我生死相随?” “你真跳了,我打河边立个碑,一辈子给你守着就是了,”师无算悠闲地合着眼,“每年忌日,我也学那汨罗边的百姓,给你倒些米面进去。你沉在河底,可千万记得不要顺水而去了,不然夜阑人静时,我怪寂寞的。” 说罢,睁开眼,露出白牙对他笑了一笑。 伏霄被盯得毛骨悚然,“……你呀你呀,就是爱嘴上分个输赢。” 师无算斜斜地看着他,道:“殿下先开的玩笑,却不记得了?” “哈哈……说正事说正事。” 伏霄叹着气,伸手向天边遥遥一拱:“圣上英明,安个巡察使的名头给我,若真能做点事,也不枉被言官们的唾沫淹死了。” “我也是这么想,口谕都到家门口了,横竖你是推不掉的。陛下想要寻仙,那些心腹内臣一时都挪不了位置,只能由几个闲王来做。正巧其他几个王爷殿下要么在户部吏部这两个得罪不起的地方,要么就是身在外地不能立刻动身,细数来,只有昭王殿下好拿捏。”师无算摇摇头,充满同情地看着伏霄。 伏霄道:“你这话忒伤人。” “只是说话直了些,”师无算上下端详了一番,又道,“陛下打定的主意,当是不能回转的,只好就这么办。我看昭王殿下一表人才,找个道士应当不难,等晚些时候,陛下必定会召你进宫详谈此事,你小心应对。” 师无算果真没说错,到了太阳快落山时,宫里内侍又来传了一回话,命伏霄即刻进宫,皇帝有话要面讲。 伏霄很少在晚上进宫去,屈指可数的几次也是与众兄弟一块的,自然没有今日这般难捱。 内侍将他引进皇帝寝殿,殿内绫绡依次挂起来,最深处坐着皇帝。 花白须发,明黄袍服,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 “父皇。”伏霄熟练地跪拜。 世上能让龙君这般行大礼的,只有镜中这个老皇帝了,想来这是幻境里,应当不会折他的福寿? 老皇帝说声免礼,命太监搬来座位,两人隔着两丈来远,视线短暂地交汇。 “夏郡的刑案,朕想来想去,交给你去巡查最合适,但毕竟是千里之外,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伏霄了然。 夏郡远在千里之外,一片宽阔的大平原,是长江所经之地,自古富庶繁华,水陆两道都十分便捷,去那里必然是没什么险阻的,老皇帝想问的绝不会是这个。 便捡着夏郡官场的情况做重点,先奉承一通这太平世,而后才说了自己的见解,最后提两嘴这两年办得好与坏的几桩刑案,又夸了一通人杰地灵,问话便算完了。 老皇帝微微抬眼,倒有些刮目相看:“你在刑部这些日子,长进很多。” 伏霄一副谦逊态度:“蒙父皇看重才得刑部的差,儿子不敢不用心。” 下午时他已经找人要来了夏郡送上京的一些刑案卷宗,研读了些时候,此刻说的都是下午抱佛脚时的成果,老皇帝若再要他说些门道,肯定是说不出的了。 至于这个先见之明,自然是将白天那道口谕参过几遍后,才灵光一现得来的。 通知他去夏郡,为什么要先派一个内侍到昭王府里来传口谕,弄得这样有商有量的,只能说明老皇帝对伏霄的能力不太信任,并非表面上看起来“不可将寻仙事对外人道”的那般。 是以今晚进宫的重点,不是交代寻仙要如何如何,而是探一探他对夏郡的了解。传口谕这行为,是提前敲打一番,看看伏霄有没有眼力见,够不够格替他办事。 事实证明伏霄没有猜错,今夜进宫,是他们两方的互相试探。若伏霄没有猜中皇帝的意思,一门心思钻研求道之事,大表忠心,那这差事就这样了了,若皇帝单纯交代寻找韦敦之事,伏霄想尽办法也要推掉夏郡之行。 但今夜,他们父子竟然心有灵犀,不谋而合起来。 那么这样一来,皇帝让他到夏郡去的目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老皇帝屏退内侍,静默了良久,确认四周再无旁人之后,方抛出一句话:“朕听闻夏郡宣邑乡中有反贼,你去跑一趟,看看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第22章 龙虎乱.22 昭王殿下此番领受皇命前往夏郡的消息不胫而走。 身为亲王,昭王爷非但不阻止皇帝痴迷仙术,反倒乐滋滋地以黄老术逢迎攀缘,实在有损体面,为臣的忠鲠之道荡然无存。 果不其然,言官们此次又将笔杆子一致对准了他,朝会上、折子里阴阳怪气了好几日,伏霄淡淡然,一笑置之。 龙君活了数千年,毁誉早如烟云,岂会同这些小小辈的碎嘴一般计较。 散了朝会回到府中,正看到师无算捧了他父亲的旧衣冠回来,之前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只能将师存就近安葬,此次要南下去夏郡,师无算打定主意在故乡立座衣冠冢,也算是令父亲圆满。 自师存意外亡故后,师无算在京中就更加没什么存在感,再煊赫的荣宠都是一时的,随着宠妃娘娘对宝镜索然无味,也就没什么人把眼睛放在他身上了,师无算因此落个清净,时日渐久,也从丧父的茫然中走出来。 第40章 伏霄是乐得见他这样,引着他走到房里去,见他手中捧着的衣物上还有一块黑黢黢的金属,只打磨了个雏形,却总有总眼熟的感觉。 遂问道:“这是何物?” 师无算用衣物将那东西盖住,道:“铜镜胚,父亲生前只磨了一半,放在他的衣箱里,我今日一并带回来了。” 伏霄对生死一向看得开,点点头:“也好,多埋些旧物进去。” 京师里夏郡足有一千八百多里,多埋些东西在底下,以免他老人家的魂飘回故里时找错了坟。 可惜这是在镜子里,若在真正的凡世,伏霄还能用一用神力沟通阴阳,把师存的魂儿从鬼界拉回来认认地儿。 师无算往包袱里添着物件,道:“这个不埋,我留着自个儿打磨用的。” “你也会制镜?想磨个什么样的?”伏霄走上来捏着那一块铜胚子端详。 师无算顿了须臾才道:“现在哪知道,待我琢磨一阵看看吧。” 又说起去夏郡的行程。 师无算道:“我们上京来时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料想这次应该快些。不知要在那里待多久,夏郡的夏天热得很,八九月还如三伏天一般。” 伏霄从前游历四方,自然知道南方气候炎热,此时也只是装着咋舌:“这样么,夏装与秋装略微带上几件,其余的到地方再买就是。”又坐到一边,端看他收拾。 师无算早被他盯习惯,此时只是颔首,“你想好怎么见韦敦了?听闻他如今在小归山修道,那山陡峭无比,直上直下,他性格也古怪,任凭你是亲王,恐怕也难见他。” 韦敦这件事,伏霄还没对他说过内情,一来是皇命要求他守口如瓶不得外道,二来他也担心若知道夏郡有反贼,师无算必定要跟着他,实在容易招致危险。 所以心里打定主意,到时到了夏郡,让亲卫守着师无算,自己则独自查办反贼之事。 他含糊地说:“如今也只是从旁人嘴里听到韦敦的传言,我想着,还是到了当地再去打听一番,随机应变,做足准备再上山。” 韦敦的事迹传得再广,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人总会在几年到几十年的风刀霜剑中大改性情,如今他是什么样,毕竟没个论断。师无算点点头:“这样也好。” 几日时间过得挺快,伏霄顶着文官们的唾沫星子岿然不动,风里来雨里去的这份稳重其实赢得了不少人的改观,只是他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倒霉蛋,没人在明面上夸他什么,只在有公务涉及时,暗自放了他一马,并不多为难。 伏霄调阅夏郡历年的相关卷宗,也就方便了许多。 早朝、归家、看卷宗,如今还多了一项逗逗师无算,如是再早朝、再归家……日日就这么过,一晃已到了出发的日子。 昭王殿下微服简从,仅带了府上的两人,以及皇帝拨给他的几名禁卫,就这样乘车南下,一路且走且停,在离京十日后到了三关,在码头换乘船只,随着江水的支流,慢慢地往长江沿岸行去。 江上行船数日,偶尔停靠在附近城镇的码头,两岸的人声逐渐从北方官话变为西南官话,气候也因江水而湿润起来。 汇入主流之时,船帆鼓满江风,桅杆吱呀地响着,抬眼望去江面上满是船只,伏霄站在船头吹着江风,但见清江绕身,蜿蜒的江流似无边际,惬意道:“好壮阔的大江!总说三吴之地是水碧山青,岂不见中州以南也是好风光。” 师无算扶着栏杆,将吹乱地鬓发掩至耳后,“咱们再这么且走且乐的,回去骂你的折子恐怕要淹了圣上的案头。” 伏霄恍然般点点头,顿时肃容道:“是了,这帮人素来喜欢苦大仇深,幸好阿和未曾与他们同流,否则以后我就连下朝在家也要做个苦瓜脸,终归没个了期。” 身后一阵开门声,子兴一脸生无可恋地蹒跚着走出来。 这几日行船浪大,随行的人里有几个上吐下泻,此时风平浪静,才算好转些许,只是仍面有菜色地躺在舱中修养,偶尔出来吹一吹风。 子兴见识了坐船的威力,这几日被折磨得面黄肌瘦之余,倒还记得正事,提了鸽笼出来,说京城的传书到了。 师无算颇有眼色地进了船舱。 伏霄展开条子,在风中抖平,老皇帝熟悉的字迹跳入视线:问丹事亦不可废。 “不可废”三个字写的触目惊心,甚至贴心地以朱笔圈点,导致整张条子再多一个字都写不下了。 好吧,这是嫌在京城时说得不够明显,都南下快到夏郡了,还要紧急发来鸽信提点一二,让他把登小归山之事放在心上。 伏霄原本想两头讨好,把这还没个端倪的反贼一事解决之后,再劝韦敦继续南下修行,料想韦敦其人定然也不愿意掺和进这些糊涂事里来,到时暗中给他些路费,让他再找个山头躲起来便罢了。 看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何拯救自己的风评,着实是个技术活。 本来离夏郡只有半天功夫,赶一赶是能在晚上到夏郡的馆驿的,但因这封鸽信,这日伏霄打算选在最近的码头停靠一晚,准备些许第二日再进夏郡。 这夜他们宿在最近的馆驿中,伏霄等到人都睡下了,才独自研墨,提笔给京中写了封信。 他毕恭毕敬将此行的一些见闻总结好,以表明自己并未在途中偷懒,大致拟完此项,才开始陈词寻韦敦一事。 第41章 等写完回信,已是子时将近,伏霄活动了稍许僵硬的胳膊,正打算叫来驿丞,将信快马送回京师,刚封上信封,屋外就传来一阵足音,伏霄将信压在书下,师无算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近乡情怯,有些睡不着。见你灯还亮着,还道你也是忧思难眠,便带了酒来,没成想你此时在做正事。”他晃了晃酒壶,意味深长地坐在灯下,看砚台中半干的墨痕,挑眉道:“你有事瞒我。” 再顾左右而言他就显得心不诚了,伏霄只好承认道:“我有事瞒你。” 师无算也就没追问,懒懒地倒起了酒:“一码归一码,正事不能对我说,酒能饮否?” 看来是真心找人对饮。 伏霄就着他倒酒的手饮了一口,酒颇清冽,却无端喝出些怅惘的滋味。 师无算举着小酒盏在灯下摇晃,道:“这酒是我从驿丞手里买下的,叫做望乡,又说叫忘乡的,总归是游子该饮的酒,你我此时,一个归乡一个离乡,想必都能饮出个中愁情来。” 酒盏搁上桌面,伏霄伸指将瓷杯弹得叮叮作响,“你听那驿丞胡诌,闹不好是个噱头,以往听过这个望乡不曾?” 师无算莞尔一笑,酒液在唇上泛出光泽:“这倒是,不过这酒喝起来不错,这点驿丞不曾诓我。” 这馆驿外江声澎湃,浪潮听起来别有意趣,便推杯换盏又饮几杯。 离京千里之后,伏霄身上那种时刻如惊弓之鸟的焦虑一点一点消散,此刻饮着酒,时间仿佛都停在这里。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东想西想,此话不假。 伏霄心里那根弦儿一松,不免伤春悲秋了,且越伤越没个边际,好像这天下全没一个对得起他似的。 心飞着飞着,就飞到眼前人身上。 师无算打个呵欠,眼半合着:“你瞧什么?” 方才还丧气着脸,此时又笑得活像个被人耍着玩的傻财主。 伏霄打开折扇,扇了扇微有酡红的脸颊,道:“公子闲坐灯下,尤为可怜,竟像个书里的少年郎,不似真人。” 师无算生来一副俊逸皮囊,早已将夸赞的话听倦了,此时听罢却是挺受用,一点头,伸出手腕含笑道:“若是碰着真血肉,便知真假。” 这酒并不浓烈,伏霄看着他白皙的腕子,却入定一般不动了,那笑容也收起来。 是有分寸还是心中胆怯,说不上来。 等了半天,含混说道:“我怕我一摸,你也像书里写的,变阵青烟不见了。”不等他说,又恢复那派风流样子,摇着扇:“你说人死后那么多年过去,他的亲友也都纷纷作古,就连后人也要寻不到他的坟茔时,那人生前的故事,还能不能作数?” 师无算盖上那一截手腕,轻笑一声:“怨我不该带这酒来,竟让昭王殿下生出这等喟叹。” 伏霄一笑而过,道:“与酒有甚关系,人世如镜。” 可不就是人世如镜。 他入镜前不曾想通的,在幻境里呆了一二十年却想通了。 镜中人,镜中事,都如烟云,梦一醒眼一睁,他仍然是那个神通广大纵横天地的伏霄神君,什么昭王府,什么帝位,什么不能示人之心,仿佛彩云琉璃,看着总是心向往之,恨不得抛下一切去追寻,只有真真切切拿手碰了一碰,才知道都是假的。 他又想,难道只有镜中是这样么? 从来世间最好的东西,最美妙的情意,都不敢经手一碰。 多怕是如露如电的梦幻泡影。 师无算半垂下眼,像是思考着他的话,额前的碎发在眼睑上倒投下模糊的阴影,那一点眸光便流转着无定处,眼眸如江水一般粼粼地发出细细的闪光。 半晌,他抬眼笑了一笑:“纵使世间事都是镜花水月,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能说你我……你我对饮的这份心意是假的吗?” 伏霄怔忪片时,也不免轻笑出声,在灯下与师无算轻轻碰了一杯,“那便当成假的吧。既已知是假的了,则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了。” 第23章 龙虎乱.23 一壶酒喝得见底时,师无算支颐道:“从前你说我像你一位故友,如今还觉得像吗?” 伏霄也跟着笑两声,灯影下他的五官看不真切,连声音也模糊了:“说不像,岂不是在诓你?” 师无算的目光,带了点不可言说的意味。 屋里谁都没有说话,伏霄淡淡地移开视线,屋外的江声不知何时隐去,逼得人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眼前来。 他自诩没有别的优点,唯有实话实说一项,可堪拿得出手。 第二天船就驶进了夏郡。正是八月初的天,暑气仍旧盘踞不去,前几日才下一阵雨,刚凉快短短几日,又重新炎热起来。 驿丞一早知道有贵客要来下榻,虽不明其身份,但也提前准备了多日,今日总算盼到人,忙前忙后十分热情,安排好上房,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为他们准备过江的事宜。 一路舟车劳顿的,难得休息下来,伏霄打着扇子,坐在夏郡的馆驿中,穿堂风沁凉,坐在此间倒也舒适。 看着虽悠闲,心中实则略有焦虑。 因为按照老皇帝的意思,接下来要大张旗鼓地上小归山。 若不敲锣打鼓弄得人尽皆知,如何盖住他此次来严查逆贼的真实来意? 伏霄在回信里满口应下,实则打算阳奉阴违,反正天高皇帝远,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糊弄过去得了,谁真和自己的名声过不去啊。 第42章 所以除了官场上那些瞒不过的人之外,他对外自称姓白,师无算这些日子“小白”来“小白”去,叫得很是高兴。 伏霄即将造访的那座小归山在江的对岸,馆驿高处即可遥望,郁郁葱葱一座绿山头,最顶峰处便是道观,不过隔得远,黑乎乎的豆子大小,什么也瞧不真切,只能看见徐徐的雾蓝色烟气从茂盛的树顶上飘散升空。 关于韦敦的故事,大多数流传的版本皆在他为官那几年,这些年他上山修道,前去拜见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如过江之鲫,而真正见到面的几乎没有,偶有几幅水墨丹青从小归山上流传出来,证明此人尚在人间而已。 就连时常往返山中送衣食的脚夫,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哪一位。 神秘兮兮的,要么真的是厌倦红尘,要么就是待价而沽。 师无算听罢笑说:“岂不知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道理?” 伏霄叹道:“我一个跑腿的,他即便藏器,于我却无用。” 师无算低低道:“这怎见得?莫低看了圣上。” 这时门外驿丞殷勤来报舟船已备好,随时可出发,灿灿然的笑脸一闪而过。 “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伏霄闭嘴收了扇子,站直身往外走,扇子在指间转得眼花缭乱,踏过门槛时回头示意师无算跟上。 师无算凝然盯了他半晌,无可奈何掀了袍角踏出门去。 小归山在馆驿西南方,乘舟逆水而上,那座青山在水势蜿蜒中失掉全貌,随着舟船移动时而显出杂树缤纷的一角,一条进山的路,却是愈发清晰了。 卯时末才进山,除了馆驿带来的向导,伏霄只带了师无算与子兴两个人,也幸亏人少,这窄窄的山道仅能容两人并排行走,狭窄处一人过都勉强,再往前走只有栈道,人若多了,互相照应起来更加麻烦。 山上的道士们并非完全脱离俗世,靠山吃山毕竟不现实,所以这条进山的道路还算完好,一路走下来有惊无险,穿越过重重树涛,那朱红色的高墙便在绿树当中跃然出来。 红墙,青烟,偶尔传来风声,微微塌陷的石阶和阶边啷当作响的铁索,这景致十分好,看得人向道之心大起,带路的是个矮瘦老头,兴致勃勃地为他们介绍此处宫观的由来。 伏霄登山累得半死,勉强维持风度已是用尽全力,实在听不得什么宫观建成始末,所以向导老头唾沫飞溅地讲述时,他心不在焉,偶尔哼唧两声权当应付。 师无算倒是听得入神,面带怡然之色,微笑着看向老头。 向导约莫有六十,人称老梧,真名反而不详,常年在小归山上替人带路,山上山下的人都识得他。 老梧仍在讲话:“待到了山门,白公子进去找守门的道童,说清楚来意就是了,这座观很灵验的。” 他们此来并不直接寻找韦敦,而是打算借供奉的名义,先摸清楚状况。 师无算道:“供奉可有什么讲究?” 老梧摸摸稀疏的胡须道:“心诚即可。” 说话间道观内已出来一名小道童,听闻他们的来意,站在门前思量许久。 “客人是来寻山南师兄的吧?”道童抄着袖子,微微仰起头,水亮亮的眼睛一派天真。 伏霄发觉,对着这样一双稚童的眼睛,搪塞的谎话着实难说出。 眼睛瞥了一瞥,师无算在旁边看热闹,没有出言相助的意思。 道童笑道:“山南师兄的性子贵客一定听过,他避尘世已久,如何会现身?请不要为难我等了,若非他想见的人,再如何等也没用。” 敝旧的道袍袖子往山路下一伸,弯腰送客。 师无算这时才道:“我等上山不易,请容我们拜完三清再离开吧。” 小道童转了转清亮的眸子,还是请他们入了殿,老梧与子兴则在外头等着他们。 这道观空空荡荡,外间所见的道人也就十来个,更高处的林中似乎还有深红色的殿宇,石阶坍塌陷落,看起来十分危险,不知那里居住着谁,或是早已经颓圮破败了。 两人随着小道童转了一圈,拜过各个宫观,离开时师无算回头看了眼山门,忽然对伏霄耳语道:“我有种预感,似乎韦敦本人并不在这里。” 伏霄奇道:“此话怎讲?” 师无算看了眼在前头开路的老梧和子兴,轻声道:“大隐隐于市,这道观,或许是他避世的障眼法呢?” 不论是或不是,今日当是见不到韦敦了,他们下山后原路返回,天色已大亮,江上清风无限,船只划开粼粼的细浪,穿过江心一片小小的沙洲。 伏霄对着如此好景,却叹息道:“若请不出韦敦,我看一时半刻是回不了京城了。” 水声喧然,偶尔有船与他们擦身而过,风将两岸的落叶卷起些许,飞入江中。 师无算伸手接了片叶子,捏在指尖转,“夏郡的风光也好,难得能出京,就当是消闲。你在京里待久了,难道不气闷?” “气闷多了,便也习惯了,只怕他一辈子不现身,莫非你能同我在这里守一辈子?”江风拂面,伏霄压身在舷上闲闲叹气,“唉,我们在此白头到老,也不算可惜。” 师无算淡定地拂去肩上落叶:“这也是命,横竖我要陪殿下死同穴,他年殿下的陵寝旁能掘一方小茔容我躺上一躺,就是我的福分了,要进族谱的。” 第43章 “哪里哪里,是小王命中福泽深厚,才有阿和这般妙人同葬啊。” 子兴被他们的话酸得一抖,抱起随身佩剑,隐入了暗处装蘑菇。 小船一路在水里摇晃着,快到对岸时,与一艘舫船错开,隔得这般近,自然也就看清了那艘船上的情形。 上头约莫都是相约出来游玩的书生,红袖丝竹,美酒雅音,玩得十分热闹,这样的船上,竟有个神情郁郁的书生孑然立在船头,一晃眼过去,还能隐约看见他寂寞的背影。 落魄本是大多数人的常态,世上最不缺自怜自艾的人,伏霄没当回事,师无算站在船板上,瞅着那人,戳了戳伏霄的肘弯:“可怜见的,却叫我想起一个人,也是可怜兮兮地,说什么‘从未被真心相待过’。” 伏霄讪笑道:“你瞧着有趣是真的,人家伤情也是真的,随他去吧。” 师无算转过脸:“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哪有个解法,旁人看了也爱莫能助,料想昭王殿下不是这般人,才说得出这样大智慧的话。” 伏霄也不晓得是哪里将他开罪了,求饶一般拱了拱手,说道:“阿和公子莫取笑我了,我有什么错,横竖还有大把时间,容我改了不行?” 师无算瞥着他,神情中不至于有什么怨气,只是眸光在他身上浅浅一点,又投向无尽的江流当中,“岂敢,这话实在折煞我了,”又打眼一扫,忽然凝重道,“你看方才那人。” 他的样子不似玩笑,伏霄神色一凛,顺着方向看过去,那个立在船头的书生竟然脱掉了袍子和鞋,正在解开发冠,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蹲在甲板上。 划船的船夫也注意到了,惊讶道:“坏了,怕是要跳江!” 船夫话音未落,那书生便已经蹲了下去,单薄的后背在风中一阵战栗,而后瑟缩着跳下去,倒栽进水中。 江面一时溅起巨大的浪花。 随着落水的声音,那艘舫船内哗啦啦涌出了十来个人,变调的叫喊顺着江风传到伏霄耳朵里来,舫船里喝醉的读书人们争先恐后地往水里伸头。 弄清发生何事后,船上的读书人们捶胸顿足地嚷着救人,还有醉得不清的豪气冲天地往江面伸手去救,不留神脚一滑,勾肩搭背的醉鬼们大头向下,一串串地翻出了船舷,嘴里还来不及呼救,就已经一个一个下饺子似的砸进了水里。 江面被砸出不小的水声,来往的船只避让着水里的醉鬼们,登时就大乱一片,这片水域并非漕运要道,所以江面上几乎都是客船,能够入水救人的不过寥寥几个,还都没反应过来,一时间落水的醉鬼们全都酒醒了,干嚎的声音在江面响成一片。 原本宁静的江水,忽然如沸腾一般。 第24章 龙虎乱.24 划船的船夫看了看乱成一锅粥的江面,又看了看伏霄。 伏霄道:“救人要紧。” 船头立刻调转方向,到了江心位置,水中扑腾的饺子们已经被打捞上去了数个,仍有些许几人还被水流裹挟着转圈,在仰头干嚎。 子兴飞快地在腰间绑好绳子,纵身跃入水中,船夫见状忙拽起绳子另一端,等到子兴在江水里游了个来回,再冒头时,肩上已经扛了个不动弹的人。 幸好此处并非急流,子兴不费多少力气爬上甲板,将人倒在船上,熟练地压了几下胸口,待人吐出一口水来,心才落了地。 几人围上去瞧,见那人身上穿着湿淋淋的中衣,不巧正是方才跳水寻死的读书人,边上的船夫“咦”了一声,急忙将干燥的衣物罩在人身上,道:“卢毓,怎是你?” 那名叫卢毓的书生睁了睁迷蒙的眼睛,双眼无神地看着上空。 这时候似乎也不能指望卢毓能说出个前因后果来,师无算轻咳一声,对船夫道:“回岸上再说。” 江面上逐渐恢复秩序,被落水打乱的客船向各自的方向驶离,江上显得分外寂静,卢毓被安置在船舱内,由子兴看守着,以免他再有轻生之心,船夫则划着船,向已经停靠在岸边的舫船靠去。 伏霄看一眼躺在船舱里的卢毓,悄悄挪远了些,压低声音道:“若照市井那些小话本的套路,咱们今日救了人,必定会卷入一场纷乱之中。” 师无算对着江风悠然负手,发丝一绺绺飞着,很是仙气飘飘,闻言看他一眼,说道:“白公子丰神俊秀,想必便是那话本当中的主角儿,我则要退避三舍了,最多充做传音的来用,稍时遇上那些个纷争,只好做个局外人。” 一副莫来烦我的神情。 伏霄双臂叠在胸前,笑着道:“怎么会,咱们一根藤儿上的葫芦,我遇险,你舍得不来救我?” 老船夫手上不停,隔着好几步远见他们两人嘀嘀咕咕咬耳朵,脸上欲言又止,一番想说又碍于局面不能言的模样。 伏霄非常体贴,冲老船夫眨了眨眼。 “贵客……”老船夫咳嗽,稍稍往他们身前走了一步,“咳咳,借一步。” 每一位老江湖的嘴都不可小视,从江心到岸上这短短一程,卢毓的老底已被翻得底朝天。 卢毓原本不叫卢毓,连名姓都没有,因父母俱亡,被街坊送进专管孤儿的慈幼局。 老船夫回想他的身世,眼中流露出些许悲戚。 “慈幼局每月放一批孤儿的名单出来,紧着生不出孩子的有钱人家领回家养,这个小子就是被人领去当亲儿子养的,才五六岁就有了家,没受过苦,心肠就好些。”老船夫眼神向船舱飞去,见卢毓还闭目不知是昏着还是醒着,轻轻叹一声,“心肠好的过了头,就比旁人要傻那么点,放着满城的闺秀不喜欢,喜欢上一个慈幼局里的小丫头。” 第44章 听起来,是段剪不断的风月局。这故事不稀罕的,天下有情人这么多,怨侣或是爱侣,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船夫絮絮叨叨地讲个没完,伏霄也就支着耳朵听。 眼看着船已经到了岸边,老船夫继续说道:“两个人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的,前一阵子那个小丫头跑的没了影,好久才现身,闹得小卢官人失魂落魄,哎呀呀……” 看不出这小趴菜挺痴情。 伏霄听完,目光移开,不期然与师无算对视一眼,想是风大了些,一时竟分辨不出对方眼中的用意。 船已到岸,原先舫船上来人将卢毓带回去,临走前卢毓已经醒来,蔫蔫地冲着他们拱了拱手:“诸位搭救之恩,恩同再造,只是现在狼狈不堪拜谢,几位恩公若不嫌弃,待我回家后递帖上门,请几位到城东卢宅来做客,在下自当重谢。” 救一个寻死之人,也不知是积德还是造孽。 两人又相视一眼,笑着应了下来。 从江上回来,已到了用饭的时候。料想此时馆驿已经备好了饭菜,他们也就不多在外停留,打算回去休息片时,再做打算。 还隔着一条街,驿丞已远远地跑来,见到伏霄,欠下身子,磕磕巴巴道:“公公公公子,知府衙门来了信,蔡大人请诸位尊驾去用用用午膳——” 上气不接下气,十分拘谨惶恐。 伏霄了然,知府衙门必定有京中的消息,昭王到夏郡的事,不会不知道。 请他去府上吃饭,自然是不能免俗的。 只是伏霄原本轻车简从,一路上为避麻烦不曾披露身份,夏郡的知府一副对他行踪了若指掌的模样,如此大摇大摆请他上门,未免倨傲了些。 驿丞身后跟着来了车马,几个衣着整洁的仆人分列左右,微微弓着腰,等候他们上车。 强龙难压地头蛇,到了夏郡地界,去拜拜码头亦无不可。 回头看了看师无算,一副嫌麻烦的神情,见状往边上站了些许,懒声道:“别拉上我,这一路风吹得我受不了,要去睡觉了。” 师无算厌烦此类酒席,能避则避,伏霄一向强求他不得,只好自己赴宴。 一路行人侧目,纷纷避开,伏霄拉下车帘,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这般坐了两刻,车外传来停马的声音,有人轻轻叩门,请他出来。 蔡知府一方父母官,宅子修得十分体面,宽阔宅门外站着四五健壮家丁,内里花砖铺地,遍植草木,时不时走过几个婀娜的小丫鬟。 知府蔡殷身穿便服,笑容满面在花厅等候,待到伏霄被人簇拥着进了屋,蔡殷才迤迤然站起身,随着他快步走来,坐在花厅那张桌子后头的两个人,才从他身后现出真容。 伏霄站在门槛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到夏郡来,他原本怀着很轻松的心情的。江水宽阔,景色秀美,小点心又好吃,就连师无算都显得活泼不少,他都有点乐不思蜀了。 但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日子过得太安逸,警惕心就要拉起来了。 眼下在花厅当中,他那招摇的十七弟贺文逸,正笑得大牙闪闪,坐在花厅的客位上,一手摇着扇子,一手转着翠玉茶盏,端看门外伏霄的反应。 一瞧他那样,伏霄就觉得有一把小刀子在自己脑袋里不断地弹,弹棉花似的直把那根理智的弦儿弹得分崩离析。 再看贺文逸身边那一位,衣冠端正,每一根发丝都整齐地掖进冠帽中,每一条衣服褶皱看起来也是精心打理过——季叔玄。 他果然没受那次挑拨的影响,还好好待在贺文逸麾下干事。 伏霄微微汗颜,初次做这种挑拨离间的坏事,手段果然太嫩了,下次争取一击毙命。 贺文逸放下翠玉盏,乐呵呵地迎上前,拱手道:“自十六哥走后,可巧我也要离京南下办事,办完后想起你在夏郡,正好顺路来探望。没叫蔡知府言明,是想给十六哥一个惊喜。” 说完,嘿嘿一笑。 贺文逸这话,其实一半真一半假。 他南下是有事办,不过这事原本并非给他做,此番来夏郡,并非他所说的顺路,而是风风火火办完事,再急吼吼赶路赶到马蹄冒火,才在今日赶上了伏霄的行程。 事情起因,自然要从那道口谕开始。 听闻昭王要被派往夏郡巡察刑案,贺文逸的屁股简直如热油滚过,如何也不能够安坐,静夜里背着手在王府里来来回回踱步,屋里走闷了就去花园透气,惹得府内使女以为闹了鬼。 当夜季叔玄正要睡下,想起院中还有书晒着,正欲出门时,忽然小院前窜来一条黑影,激得他旋身拔剑,那黑影却一把扑上来抱住他的腿,道:“军师,军师快出个主意!” 屋中摆得严丝合缝的摆件被他这一下扑得纷纷歪斜散倒,季叔玄眉尖直跳,剑锋蠢蠢欲动地在贺文逸脑袋顶比划几下,出于良好的忍耐力才没有刺下去。 “莫非朝中生变?”铮的一声,长剑归鞘。 贺文逸还不知道自己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回,长叹道:“若不赶紧想办法,只恐要出大事了!” 点上灯,贺文逸心急如焚地看着他整理好屋内物什,一会儿在左边叫声“军师”,一会儿在右边拍桌叹气,季叔玄简直要被他烦死,待他说明来意,心中更加无言以对。 第45章 只好劝说道:“巡察使无品,是不入流的官职,王爷何必忧心。” 贺文逸一脸你不明白的神情,,把椅子一拉,因太过着急,歪歪斜斜坐着,季叔玄索性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只听贺文逸道:“军师不知道,就怕这巡察使真的去巡察!” “……王爷在夏郡,并无产业。” 贺文逸拖了拖椅子,双手按在他肩膀上,摇了一摇,“不是产业的事。” 季叔玄被迫睁开眼,见他坐得更歪,心中恨不得将贺文逸端起来摆正。 “请王爷指点迷津。” 贺文逸唰地站起身,咬牙道:“军师啊军师,就连我的父皇都不会让擅长吏治的人去做吏部尚书!” 他这一下用力过猛,桌子都震上一震。 不知是这话冲击力有些大还是怎么的,季叔玄的眼前,似乎黑了那么一瞬。 贺文逸见状,急忙拆开随身的锦囊,递上一片人参片:“军师,军师怎么样了?快快将此参含服——” 第25章 龙虎乱.25 贺文逸一夜没睡,第二天就从户部寻了个公干的差事,风风火火离京,只在公干之地待了一日,就火速转道来了夏郡。 为保险起见,他还把季叔玄也带上了,可怜季先生读书人出身,跟着赶了几百里的陆路,一身骨头险些被颠散架,此刻能如此面色如常地坐在知府家中,实属不易。 贺文逸心觉,一定是自己赠的那几匣子百年老参片起了作用。 他转脸看向站在门口的兄长,笑道:“十六哥,请入座吧?” 伏霄心里烦得很,于是脸上客气的笑也带了些不耐烦。 一直到蔡殷笑容可掬地为他介绍菜色时,他已经借口出恭三次。 贺文逸见他此状,趁着空挡,在陪席的丝竹声掩护下悄悄对季叔玄道:“我见他不高兴,怎么有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季叔玄老老实实说:“看上去像死了爹。” 贺文逸微微激动:“咦?” 季叔玄继续道:“死了爹,还要与仇人同座,不正是这模样。” 贺文逸比个拇指:“高见,高见。” 这张桌子上两个王爷,一个垮起个脸,一个暗搓搓畅想将来,一顿席吃到一半,只有蔡知府是真心实意地为这顿饭高兴。 夏郡太久没来过位高权重的贵人了,蔡殷在知府这位置上升迁无望,一直盼着有一日能遭逢奇遇,把他这位置提一提什么的。若最后能混个三品藩台长官,此生就无憾了。 今日上天垂怜,听见了他的愿望,是以一时没忍住,酒喝多了些。 古往今来在席上,酒是无往不胜的利器,但若喝醉的是自己,那就两说了。蔡知府喝得舌头略微发麻,捏着伏霄的手,情真意切道:“臣一直仰慕昭王殿下的风采,听闻殿下于刑案颇有心得,还望殿下不吝珠玉,有不当之处多多指正。” 说罢,又与贺文逸碰杯,“容王殿下一路为公务奔波,实在是辛苦,这几日在宣邑尽管休息,若有什么,臣必定鞍前马后。” 伏霄捏着玉杯的高脚在手里转着玩儿,闻言随口道:“长江两岸风光虽好,但只怕京里要尽快回去复命了吧?” 贺文逸摆摆手:“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我已送了信回去,不急不急,在这江边多赏几日美景,多吃几箸鱼鲜,也耽搁不了太久。” 说到吃,蔡知府殷勤道:“正是正是,今日臣特吩咐做些鱼鲜,虽比不上京里那份讲究,但野趣难得,不知可合两位殿下的胃口?” 伏霄看这满桌的菜式,当中都加了些药材,阴阳调理、养生之道,正中贺文逸下怀,想必做足了功夫。 贺文逸笑着:“我十六哥一向嘴挑,蔡知府这桌子菜好不好吃,只有他点头了,才是真正珍馐美味。” 伏霄没有不给面子的道理,点点头,随意夸了两句。 蔡殷肚子里那点黄汤开始逐渐上头,搓搓手道:“这是从臣的小舅子开的酒楼中请来的大师傅,在夏郡都是有名声的。殿下若吃得惯,不妨这几日多试些。” 这话说得就贪心不足了,伏霄与贺文逸一瞬间都有那么点心照不宣,竟然颇有默契地对了一下眼神。 伏霄颔首:“本王要在你这里巡察刑案,少不得来往你府上,这几日烦请整理过往的卷宗,过几日我要一一验看。” 蔡殷一叠声道着好。 一顿饭吃完,伏霄回到馆驿,卢毓的请柬已经摆在了桌上。 将近日落,橙红色的余晖透过窗照在那封请柬上,馆驿屋舍里一股洒扫过后的潮湿味道。 师无算坐在桌边,伸手轻轻点着纸上的几个字,“卢宅送来的帖子和谢仪,去是不去?” 他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眼里带着慵倦,看了会儿门口的伏霄,忽然笑了笑:“看来这趟应酬不够尽兴。” 伏霄跨过门槛,外衫懒得脱下,径直躺在一边的床榻上,抬手遮住夕照,带着鼻音懒洋洋说:“你是睡舒坦了,不知道我在外头受的什么罪。” “怎的,”师无算侧过身,背对着夕阳,“蔡殷有这种胆量给你吃苦头?” 伏霄便将贺文逸到夏郡来的事情说了,师无算沉吟稍时,说道:“他此番就是冲着你来的。” “这个我早有心理准备,这次他跑到这来,就是为了掣我的肘,我要做的事,还要想方设法瞒他,真真是阴魂不散。” 第46章 “奇怪,”师无算挪了挪位置,窗外的阳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暗处他的眼睛倒显得分外亮,“你连我都能瞒住,还有什么瞒不住他的?” 伏霄只好再讪讪一笑,从榻上坐起,正了正姿态。从蔡殷那里带回来的最后一点酒气,也就消散了。 “卢毓的请柬暂且放一放,正事还做不完,哪有工夫干这个。” “唔,这样么,方才我还有一事未曾告诉你,”师无算忽然翻了翻桌上那一堆书册,神秘兮兮地从中翻出一本,将封皮展示给了伏霄,“喏,你且看这个。” 观他此状,伏霄忽觉背后一阵恶寒,再仔细看那册书,封皮上赫然写着金瓶梅三个大字。 一些不太好的记忆忽然袭上心来,伏霄尾音上扬,非常谨慎地咳了一声。 师无算回以一“嗯”,道:“你不妨猜猜卢宅的谢仪是谁送来的?” 伏霄脱了袍子将那书一罩,师无算扬手躲开,将书扣在桌上,笑道:“正是竹小仲,那日他离开京城后,便南下到老家去继续做旧书生意,正巧与卢家做成了几笔买卖,顺便到夏郡来收些绝版的书。那卢毓天性单纯,与他好得不得了,此次他听说卢毓轻生被救,救人的与咱们白公子倒是颇为相似,便自请到馆驿来看看情况。” “再顺便带来了这个,他说,白公子必定喜欢。” “哈哈,他还真是,一趟都不白来。”伏霄站定了会儿,心中对于卢宅的邀请更加抗拒了。 竹小仲小小年纪长了一张大嘴巴,恐怕要将送金瓶梅的事说得人尽皆知。 ……他虽自诩风流俏郎君,但还没“风流”到会四处宣扬自己博览群书的地步。 师无算饶有兴致地观赏着他的表情,继续道:“这个并非重点,今日竹小仲来,还向我传教,对我说夏郡有一灵佑门,十分灵验,练他们的神功,可以心想事成。” 师无算说得轻飘飘,实则竹小仲的原话,十分狂热。 下午他在馆驿中休息,夏风吹得人熏熏然,本是个闭目养神的好天气,偏偏身边坐了个喋喋不休的小孩儿。 “咱们门主有大神通,经他施法的人,没有一个不转运的,”竹小仲从袖中拿出一册教义,双目炯炯有神,“师公子你瞧。” 师无算瞥了眼,那是手抄本,都是从古今文集上附会来的歪理,笔迹青稚,全本大概是这小鬼自己抄的。 也只有这小孩儿才会全心全意相信那糊弄傻子的什么“灵佑门”,师无算摸摸他的脑袋顶,语重心长道:“你怎么会信这个?” 竹小仲眼睛亮晶晶的,“既能改变气运,那当然能改变财运。师公子不瞒你说,我自入了教,感觉生意都好了许多。” “你还对什么人传了教?” “这个没有,”竹小仲嘿嘿笑道,“只因师公子是我的恩人,这才告诉了你。” “哦?”师无算好奇道,“既是这么好的事,该广而告之才是。” 竹小仲却摇头:“那怎么可以,所有人运气好,那便不算运气好了,就像所有人都家财万贯,那万贯还值钱吗?” 爱财爱得如此坦荡,不知是他的优点还是缺点。师无算将他左看右看,捏了捏他的脸颊,忧道:“只怕你遇到劫难,也应在一个财字上。” 竹小仲坐在椅子上,两脚来回的晃荡,显出些小孩的天真:“世上哪有人不爱财的,也未见人人都受了财这一劫。”说着感叹着合上他那宝贝教义,“钱真是个好东西,只是求这东西实在太累了,祈愿我下辈子能做锭银子就好,再也不必追着钱财跑,要人人都追着我跑。” 多说也无益,看着竹小仲送来的卢宅请柬,他原本打算好言回绝,料想伏霄也不愿多生事端,但细细想过竹小仲方才说的话,又改了主意。 伏霄打开请柬,卢毓的字映入眼帘。 师无算道:“卢家也曾是簪缨世家,只到了上三代时,逐渐没落了,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家资可称雄厚。竹小仲说,那个灵佑门,就是从卢家的门路知道的。” 伏霄道:“与富户结交,蛊惑人心,看着不像什么善类。” “他们的旗号,就是替人改命,这名目熟不熟悉?”师无算笑道,“再夸张些,就是改天换命,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乱子就要从这小小的宣邑开始了。” 话说到这里,窗外的天空已呈现出瑰丽的蓝紫颜色,半片透明的月亮挂在天际。 伏霄被戳中了心事,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走到窗边假做赏月。 离京之前老皇帝对他嘱咐的所谓“反贼”,正是莫名出现在夏郡一带的“换运”之说。 虽未在民间掀起波澜,但也足够让皇帝注意到这里的隐患。古往今来之神异,若不能为天子所控,必会引起祸事。 所以才有了南下这一趟。 “此次离京办事,一个目的是请韦敦,另一个就是这个吧?” 伏霄站在窗前干笑两声,“这世上的秘密,还没有你猜不出的。可惜这两桩事,我一点头绪都无,只怕父皇看错了人。” 师无算摇首笑道:“早就说了,皇上稳坐龙椅这么多年,你可别低看了他。”又抬起手点点他胸口,“也别低看了我。” 第26章 龙虎乱.26 城东有一处幽静宅院,宅门上挂着一块横匾,用隶体写着“卢宅”两个大字。 第47章 街口处,伏霄摇着扇子坐在离宅子几丈远的小摊上,向卢宅的方向打量了一番。 如是端详了小半刻,回头道:“看着的确是诗书之家,也不知怎么会沾上那种歪门邪道的东西。” 师无算慢条斯理地搅着一碗豆腐脑,道:“这与读了多少书没什么关系,与心中所求有关系。”自嘲般笑了笑,“来人间都是煎熬,却总免不了想走捷径。” 伏霄叹道:“我总觉得,你像是活了不少年的,说的话恁老成了。” 师无算抬了抬眼睑,又垂下眼慢腾腾舀他的豆腐脑,“只是世相如此,千年前的人与现在的人比起来,也没长进多少。”而后一本正经地看着伏霄道:“白公子平素多读读史书,便不会有此问了。” 伏霄垂眼看那碗剩了一半的豆腐脑,将扇子合上,等到他吃完,才将扇子往领口一插,起身道:“走吧,瞧瞧那个什么灵佑门的底细去。” 卢宅中,那个少年卢毓等待已久,听闻他们登门,十分恭谨地站在卢父身后,迎客进门。 在来之前,伏霄向人打听了卢家的状况。卢家自上一代起就无人做官了,卢毓的父亲也只中了秀才,卢毓更是个白身,全家人愁就愁在这里,好在卢家经营得当,祖上传下来的地和铺面越做越大,钱财蓄积也是一年多过一年,除了无法回复祖上荣光之外,不曾有别的烦忧。 卢家夫妇一直无所出,于是更加严格管教卢毓,希望他能考取个功名。 奈何天不遂人愿,卢毓似乎不是这方面的材料,按说他的学识不差,但考运好像总差了那么一点,在考试上屡屡受挫,渐渐就放任自流了。 伏霄听了还觉得感慨,天道有常,太过完美的人生,总要缺一个角才行。 几人在宅门前各尽礼节,就被请到了厅中小坐。 请客道谢无外乎就是那么个流程,说完些客套话就是吃饭,伏霄只透露自己是来夏郡探亲,其余并不多言,卢父自然没有多余询问。 待几人用完午膳,卢父忙家中事务,卢毓便带着两人在宅子里闲逛。 关于跳水轻生,卢毓并没有说出原委,料想这是他的伤心事,如今想开了不再寻死觅活,对他而言算是重获新生。伏霄没有提及这方面的事,也令卢毓松了一口气。 “家里招待不周,两位莫见怪,”卢毓是个青涩少年,待人接物却显得很熟练,“宅子里唯有这处花园能拿得出手,以往叔伯们来时,父亲总带人来此处。” 卢宅的花园打理得雅致,师无算颇感兴趣,在绿树荫蔽中走着,与卢毓畅谈甚欢。 卢毓道:“看不出师公子对园艺竟这么有见地,小弟拜服。不知两位兄台在夏郡待到几时?若有空,随时到我家园子里来转转。” 师无算说得兴起,端详着满园子夏花,欣然点点头。 伏霄徒然被晾了许久,这时候终于道:“随缘去留,待到什么时候腻味了,就什么时候走了。” 卢家派个小孩来打探他们,未免太明显,伏霄这般说话,只是给卢毓上上眼药,绝不是存了别的心思,绝不是有言外之意。他咳罢一声,双目笑意盈然看着卢毓。 师无算瞥了伏霄一眼,飘然转身去看那些花树。 卢毓没瞧出他们之间的这点猫腻,呆呆地点点头:“啊,这样随性,让小弟好生羡慕。”接着话音一转,道:“那日江上相见,我看两位从对岸过来,是上过了小归山?” 这个没什么好隐瞒的,山下人那日都见到了他们,伏霄点了点头,“听闻了山南居士的声名,便想着去凑个热闹碰碰运气,谁料还是吃了闭门羹。” “这样啊,”卢毓想了想,“山南居士许久不露面,我们久居此地的也从不曾见过他,就连我父亲也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以往家里想请他来给我做西席的。或许,他并非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又或是不在人世了?” 伏霄笑道:“谁又能知道。” 边说边走,园子深处景致更好,亭台水榭一应俱全,穿过雪白的月洞门,里头又是一番天地,伏霄眼尖,见那深处有个明显不和谐的色块,应是个小祭坛,再走几步,便见坛上有一尊泥偶,系着绸缎斗篷,十分惹眼。 卢毓显然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转身,打算找个借口将伏霄他们带到别处去。 师无算悠悠地跟在后面,适时地杵在月洞门处,问道:“那是何物?” 卢毓去路被堵,脚尖趿着地面,不太愿提起,尴尬小声道:“……那是灵佑娘娘,没什么好看的。” 按照这种情形,有眼色的一般不会再问了,但伏霄今日来就是要做不长眼的瞎子的,于是一副迫切模样,追问道:“这便是灵佑娘娘?我来前也听人说了,似乎很是灵验。” “啊?白公子是从何处听说的?城里现在已经传成这样了么……”卢毓眉毛撇成个八字,一副忧愁模样,“可没信他那个布道的鬼话吧?” 伏霄拂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似乎颇为顾忌地小声道:“这娘娘的神位在前,小卢公子怎么这般讲话?” 卢毓虽涉世不深,也知道不犯人忌讳的道理,一下子改了脸色,支支吾吾道:“二位兄台可是入了灵佑门门中?我口无遮拦冒犯你们,实在对不住。” 两人相视一眼,摇了摇头。 伏霄解释道:“只是听过一些传闻,有些感兴趣,小卢公子大可放心。” 第48章 卢毓见他们如此,才放心将人带离了那小祭坛,路上说起缘由。 “此话由我来说,或许不能令人信服,可是二位兄台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能不提醒你们一句。此地原是没有什么‘灵佑娘娘’的,都是方士胡诌。”卢毓将人带进一处小凉亭中,坐下后,轻轻叹一口气。 伏霄看他这个呆呆的样子,知道此行是来对了。 卢毓顶着他们的目光,硬着头皮讲道:“灵佑门的来历,就要说到曾经的‘神异教’,而说起神异教,就要提起一年前发生在本县的一起拔甲案件。” 竟这么弯绕,伏霄奇道:“何为拔甲?” 卢毓眉毛颤颤的,道:“就是拔指甲。有一晚城中一个开酒楼的富户,夫妻两个在睡梦里被人拔下了十指的指甲。” 师无算沉吟道:“真是残忍。” “虽是如此,两夫妻两个并没有性命之忧,他们报官之后,此事就渐渐传开,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街坊之中有留言,说他们得罪了神异教的神异娘娘,被下咒才会如此,一时间他们家酒楼的生意一落千丈,就连大人吓小孩也是说‘仔细得罪神异娘娘’,这家人不堪旁人的闲言碎语,就离开本县去了外地。” 伏霄道:“这拔指甲的人犯抓住没有?” 卢毓顿了顿,道:“说来反常,官府本应追查拔甲的真凶,可是他们却找出一批神异教的人,开春前全部砍了头,宣称异端已除,县里还真安定了些时日。案子报给知府,县官还受了褒奖。” 想起蔡殷那个样子,做出这等事倒不令人奇怪。 师无算道:“莫非神异教是确有其事?” “这怎么可能,”卢毓皱着脸,“怪力乱神之事,却被煞有介事地当个案子给破了。” 蔡殷默许的行为,变相承认了所谓“神异教”的神异之处,后来民间零零散散冒出些神棍招摇撞骗,神异教夺人气运不是?官府要将神异妖人杀头,那么这些后来的神棍便反其道而行之,自诩能替人转运,渐渐地受到追捧,短短数月迅速累积起家资,竖旗立派,就叫做“灵佑门”。 灵佑二字,自是神灵庇佑之意,还真有不少人相信,给首座的神棍缴纳了不少家财。 卢毓的父母着急儿子无有功名,病急乱投医地请了一尊灵佑娘娘像回家,今日放在园中供奉,不想被撞见,令卢毓羞愤难当。 他面色黯淡道:“两位兄台切莫取笑我,都是我不长进,家母才信了妖人的鬼话。那个灵佑门,千真万确不能取信,就我知道的,被他们骗的倾家荡产,仍然要卖儿卖女给他们上供的人已有好几家了。” 师无算抬眼看伏霄:“听你这么一说,这个灵佑门大有问题。” 卢毓说了半天,已然对他们生出些亲近,沮丧道:“幸好你们两位还愿听我倾诉,家父家母却是深信不疑,我每每想劝阻他们,还要被骂不孝。” 伏霄摇了摇扇子,道:“小卢公子放宽心,官府必定不会任其做大,澄清真相只是时间的问题。” 卢毓道:“但愿如此。” 脸上却是明白写着“官府是饭桶”几个大字。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晚,馆驿的厨房做了些清淡小菜,子兴替他们端上楼,又颇有自觉地下楼去大堂,与同来的禁卫一道坐着吃。 师无算挟一筷子炸花生,还在想白天卢宅的事情。 他们这间房地势高,正临江边,透过窗户能看见窗外的沙洲,江风凉爽宜人,江面上三两渔火,还有人在沙洲中夜钓。 师无算想着白天时卢毓说的话,道:“我看卢毓不像是说了假话的,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让人在这里调查调查。” “不错。”伏霄一改往常懒洋洋的模样,语调十分认真。 师无算舀了勺菜汤拌饭,边拌边出主意,“倘若卢毓所言非虚,那么真正的症结,就出在官府身上。我是不信哪一个正儿八经考试出身的官员,会相信这种荒谬的神怪之事,拔指甲的凶手不抓,却去杀了一群所谓‘神异教徒’。” 伏霄叹息一声。 师无算还道他是忧心事情难办,想了想也对,毕竟涉及一方郡县的官僚,天高皇帝远的,想办得滴水不漏实在很难。 便说道:“夏郡的官员虽然多,但是关系不像京师那么驳杂,如今容王也在这里,不妨借用他的手。”说到一半抬起头,才发觉对面神情不对,观察一阵,倏地眯起眼,“贺珠白?” 伏霄茫然地转回视线,“啊?”遂不明所以地指着江中沙洲上垂钓的渔夫,慨然道:“你看。” 师无算扣下筷子:“看什么?” “我看的清清楚楚,他方才钓起了一尾大鱼啊!” 师无算:“……” 原来他这么忧郁,没有一点为前路发愁的意思,纯粹是因为嫉妒旁人钓起大鱼了! 伏霄连比带划,面带忿忿:“足足有这么长!二十斤了吧!怎么这么会钓啊!” “你……”有病。 “哎,别吃了,”他一把拉住师无算的手腕,脸上神情兴奋得如同孩童,“走走,反正入了夜也没事干,咱们包了饭,划船去江心看人钓鱼去!” 作者有话说: 不定时来求一点海星和评论(;′⌒`) 第27章 龙虎乱.27 小船从芦苇丛生的浅水滩划出,月色若涂银,天与水界线模糊地连成了一片。 第49章 师无算靠在船舷旁,伸手在水面划过,水中的浮沙和藻类粘在指尖,顷刻被他甩掉。 对面的人十分积极地划着船,一点点向江心的沙洲靠拢。三两点的渔火一动不动,时有渔鸥飞落在他们船头,歪着脑袋打量这两个人,而后扑动翅膀飞走。 ……真是脑子有包才答应与他出来看什么人夜钓。 伏霄往前划了一段,伸着脖子往沙洲中心看,见那当中的渔夫已搭起了石堆,点了火放上锅,煎鱼的炊烟袅袅上升,十分惬意。 他当即加快了划船的速度,回头对师无算道:“咱们快些过去,还能讨到一口鱼吃。” 师无算悄悄叹息,到底没说什么,慢慢地将馆驿里带出来的酒菜拿稳,以免被伏霄莽撞地划船技术给颠洒。 他们顺流划船,转眼已经划上了沙洲的浅滩,伏霄对那丛炊火招招手:“渔家——” 借着火光,那渔人闻声转过脸,竟然是前日带他们上小归山的老梧。 火光映得老梧的脸膛发红,老头眼里还带着钓上大鱼的兴奋,将手中钓竿放下,道:“二位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伏霄踩着细软的泥沙,哈哈笑道:“巧了不是,我们在对岸的馆驿里见到沙洲上有大鱼上钩,特意划船来此沾沾喜气,谁想到是老人家在这。”看了看石炉上的鱼,“我们来时带了酒,老丈若不嫌弃,咱们匀一匀?” 老梧道:“不是好酒可吃不了我的鱼。” 师无算拔开酒塞,倒了一满盏给他,笑说:“十年陈酿,可没有算多一天日子。” 老梧饮过,果然陈香非常,当下心情颇好,乐呵呵笑道:“这样么,坐下坐下,我这鱼是要做汤的,还缺一样盐巴,正等着人给我送来。” 锅里鱼肉滋滋冒着油香,老梧悠闲地执鱼竿,空出另一手向锅中浇了一瓢水,随后盖上锅盖,满锅水逐渐盈沸,咕嘟咕嘟顶着盖。 本来钓鱼是一项极为寂寞的事,老梧早习惯了沉默寡言,一个人呆久了,也不觉得无趣,但因有旁人在场,话也多了起来。 “老丈在这里生活很多年了吧?”伏霄盯着水面,忽然问道。 “哦,是有很多年了。”老梧专心看着浮漂。 石灶上的白气徐徐上升,师无算帮着盖了块石头,火候控制住,水声嘟嘟地低沉下去。 伏霄看了看师无算,笑道:“真让人艳羡,不似我们两个家贫走他乡。” 老梧哎哟了一声,坐在石块上岿然不动,“这话说得不好听,我年轻时也在外头闯荡,人到中年才重回了家乡。年轻人重在有志气,不要看轻自己。” 师无算将酒杯添满,笑道:“老丈说得极是。” 伏霄滚着石头坐到师无算边上,双手撑在身后,仰起脖子看向漆黑的天,状似无心地说道:“不知我们还能回去吗?” “你说什么?”师无算张口,顿了顿,轻轻道,“回……京师去?” 伏霄笑了笑,坐直猛地灌了一杯酒,“其实我觉得,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酒饮了几杯,后劲逐渐上涌,老梧坐在他们前头,头也不回,说话如唱歌:“是啊,宣邑什么没有?最好是故乡……” 话音刚落,浮漂一阵抖动,伏霄离了位置上去查看,老梧凝起力量低喝一声,起竿出水,乃是一条小鱼。他摇摇头,将小鱼从钩上取下抛回江里,道:“还这般小,回家去再长些时日吧。” 伏霄蹲在桶边数着里头的游鱼,十分嫉妒道:“今夜有那条大鱼,应是足够了。老丈在江上钓鱼,钓了多少年了?” 鱼尾甩出水面,发出哗哗的声音。 老梧嘿嘿笑道:“恐有二十多年了。” 他坐回原位,再倒一盏,“那我好受些了,看来我还需沉下心努力,再过十年,看看能不能有老丈这样的功力。” 老梧拍腿哈哈笑:“年轻人,莫怪老头子事先泼冷水,努力便会有结果吗?” 伏霄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古人不是都这么劝诫后来人?” “少壮不努力,老头子年轻时也这么想。但年轻人,你知道即便少壮努力,也有一辈子越不过去的坎吗?”江上夜色清凉,黑沉沉的环境把人的关系都拉近了,老梧说话的语调不自觉带上几分软和,“这就是命,任天王老子来了,也敌不过命数注定。” 繁星满江,老梧的声音十分悠远,远得像是从江的那一头来。 他仿佛渐渐沉入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世界:“命是生下来那一刻就定好的,是家世,是身份,一棵树先生根而后才发芽,从这两样根上再长出才学远见贵人仕途乃至传给无尽的子子孙孙,说来多简单,但这最初的两样你拼了命也挣不来,只能求下辈子投个好胎。” 老梧斜着眼看他,微微沙哑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所以世上纷纷乱乱,说穿了无非两种人,一种认命,一种不认命。 老梧叹道:“有时人倒不如树,做颗树多好,这样就不用离开家乡了。” 伏霄捏着酒杯,咂摸着这句话,忽然道:“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即便不是挺秀的树木,也会被砍伐拉去盖房子啊。” ……怎么说得好像左右都是个死啊。 师无算有点后悔没拉住他。 老梧愣了一瞬,骂道:“……这狗屁的命。” 第50章 江上愈发黑了,锅里的水汽还在缓慢地蒸腾,这锅鱼汤今夜也不知能否喝上。 就在这时候,江对岸忽然闪过一道黑漆漆的船影,在水上好似一支轻盈地箭,嗖嗖地破开平静的江面,一个纤细的影子就在黯淡的渔火中飞速地向这片沙洲靠近。 那船隔了三四丈,上面的人就大喊道:“老梧,我送盐来了——” 划得真快啊。伏霄尚未看清船是如何靠近的,那个人就嘿咻一下跳上小洲,踩着细软的砂砾跑近前来。 是个小姑娘,先扑上来嗅两下香喷喷的鱼汤,抬头时才看见陌生的两人。 老梧道:“这是我孙女。”又看了看伏霄,到底没揭露他们俩兴冲冲跑来蹭饭的荒唐,“前些天两个主顾。” 小姑娘笑道:“骗他们做什么呀,我是老梧捡来的,我才不是他孙女。” 老梧大概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没走出来,一瞪眼:“放些屁,老子把你从那么一小团养大,不是你爷爷是什么?” 小姑娘打开随身的纸包,掀开锅盖,捻出些盐块,边搅边说:“那也不是,我姓崔的,爹妈起名叫梨,崔梨崔梨,一辈子就是他们的女儿。” 老梧气呼呼叫了一连串“小梨子”,最后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忿忿地看着江面,忽然把钓竿甩开,负气道:“不钓了,喝汤。” 崔梨分了碗,乳白的鱼汤白气腾腾,烘得人眼眶发热。 老梧捧着汤碗,叹道:“蛮好蛮好。” 酒劲亦散了一些。 一锅汤喝完,岸上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子时将近,半江渔火半江清月,老梧和崔梨站在船头告别。 伏霄道:“今夜的鱼汤,该是我喝过最有滋味的。” 老梧背着鱼篓,扬声说道:“今夜这顿酒,也是老头子喝过最有滋味的。” 伏霄又道:“那一席话,亦让我受教颇深。” 天色黑,看不清老梧的神情,只听他道:“老头子喝多了口不择言,虽说万物皆有宿命,可即便命中如此,难道就不活了么?” 他身后的崔梨跺了跺船板,老梧这才噤声,小姑娘将船板踩得咚咚响,撑起长竿,清呵着撑出洲岸,小船顺着平滑的江水慢慢飘走。 师无算目送着他们远去,悠悠道:“鱼也吃了,酒也喝了,白公子兴冲冲上着沙洲来,可悟到了什么玄机?” 伏霄抖了抖袍子上的细沙泥,笑道:“悟什么玄机,我只晓得,这个宣邑县城,真是人杰地灵。” 走到了芦苇荡中,来时的小船孤零零飘在水上,遂乘舟原路返回,江上渔火未熄,沿着渔火的微光回到馆驿中,子兴还在大堂点着灯等候。 左右无人,子兴匆匆上前,声音极低:“容王殿下有信,想请公子明日午后去三里桥聚一聚。” 贺文逸这阵热腾腾的兄弟情来得忒效率。 师无算道:“三里桥在江对岸,有间茶庄不错,听闻那里经常有韦敦的画作流出。” 伏霄笑了,边笑边往楼上走,回头对师无算道:“你猜他是不是想帮我?” 师无算道:“殊为可疑。” 这种神神叨叨的样子,子兴早已习惯,揣着手在楼下听着他们二位讲话。 “想来是他身边那个季军师的意思。” “是么,”师无算走上一个转角,停下脚步,“那师军师说,白公子此行必要去一趟。” “怎么?” 师无算轻笑:“去会会那个季军师,两个军师,总要分个高低吧?” 伏霄哈哈笑道:“好好,那就依你。” 第28章 龙虎乱.28 话是这么说,到了第二天早上,还是有突发情况将他们耽搁了一下。 竹小仲一大清早急急忙忙等在一楼,说什么也要见一见师无算,子兴去问他缘由,他又不肯提,等到师无算从楼上下来,他才神神秘秘地将人拉开,连伏霄也不能靠近。 伏霄倒想听,便扫了师无算一眼,师无算没说什么,带着竹小仲走到楼下。 这小孩儿垫着脚,压低声音凑在师无算耳边道:“师公子,前些日子和你说的那个灵佑门,你没去信吧?” 竹小仲支支吾吾时间太长,师无算弯腰弯的很辛苦,坐在了凳子上,笑道:“难道是那个灵佑娘娘不灵了?” 竹小仲皱皱鼻子:“这个……我是听了公子的话回去琢磨,幡然悔悟,觉得依靠旁门左道终归不行,又怕那日说得公子也动了心,才这么着急来问问你。” 他拐弯抹角的不肯说出实情,师无算也没相逼,坐着听了会儿才摸着他的头发顶,道:“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我自然不会信。倒是有一桩,我还要知会你,那容王如今到了宣邑来,县城虽大,难保会碰面,你近日小心些,或是干脆离开此地。容王最是睚眦必报,见到你必定要报复回来。” 竹小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道:“多谢公子,只是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这几日我少出门便是。” 竹小仲走后,他特意留了个心眼,叫子兴去城中打听一番。 伏霄站在楼上,看子兴跑出去牵马的身影,懒洋洋道:“可还有人来寻你么?我再站远些?” 师无算上了楼,走到他身边,“白公子是在高处操控全局的人,怎么和我这棋子一般见识。” 伏霄笑道:“真是怕了你,你分明知道我把你当知己。” 第51章 师无算顿了片刻,话音一转,“方才竹小仲叮嘱我,切莫与那灵佑门扯上瓜葛。” “哦?”伏霄好奇,“他是怎么了?” 师无算道:“竹小仲在宣邑县城里待的时间久,且消息灵通,想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特意跑来提醒。至于为何不说缘由,恐怕是于他利益有损,不便明说吧。” 伏霄想当然:“一个旁门左道,阴沟里翻船是迟早的事。” “所以我方才托子兴在城中去探一探消息,灵佑门在夏郡信众很多,若是有什么事,很容易引起混乱,须得早做打算。” 伏霄点点头:“还是你想在前头。” 待准备妥当出门赴约时,天已渐热起来。 去贺文逸定下的地方还要过江,他们索性没有骑马,沿着道旁树荫一路到了渡口,乘舟过江。江对岸三里一座桥,五里一道弯,三里桥缘此得名,他们弃舟登岸,雇车慢悠悠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茶庄的幡子大老远就能看见,飘扬着的影子下来来往往挺多人,且与小归山只隔了一里地,柜台内不少茶牌名字写得仙风道骨,仿佛饮一口便能延年益寿。 非常符合贺文逸的风格。 贺文逸坐在茶庄楼上的厢房里挥手,扬声说:“兄长,小弟恭候多时了。” 茶庄一楼卖散茶,二楼招待贵客品茶,以往会有许多韦敦的崇拜人士来光顾,在此吟风弄月,留下诗句,茶庄将句子挂在堂中,增色不少。 上了二楼,贺文逸正拿了一幅长卷,摊开在桌上,笑吟吟的品评。 看架势十分懂行,连声道:“啊,好字,好字,真是好字。”转过脸来,招呼伏霄:“十六哥,你来瞧瞧?刚收来的韦敦的笔墨。” 伏霄微妙地看了一眼季叔玄。 对方安然地饮茶。 师无算在此时恰好插进话来,对贺文逸虚虚一拱手,算是见礼,贺文逸哈哈笑道:“许久不见师公子了,在我兄长身边一向还好?” 说着把那幅字推过来些,示意他们两人观赏。 伏霄看了看贺文逸,又看了看季叔玄,说道:“字是好字。”再无下文。 季叔玄这般定定地举了会儿茶杯,两道眼神倏地移上来,等不来下一句,放下杯子,矜持地将另一幅字向前推,“这一幅也请掌掌眼。” 伏霄道:“绢本材料很是不错。” 贺文逸还未觉出什么,接话道:“自是非凡,此画花费了二千六百两白银才拿下。” 季叔玄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师公子认为呢?” 师无算在他期待的眼神里叹了口气,指着桌上两张慢慢道:“装裱费当所费不凡。” 季叔玄看向他们的眼神脆弱得好像一面快捶破的鼓,再经不住任何打击,没喝几口茶,便借口还有事,郁闷地抱着新收来的几幅字画告辞。 “好,好,先生先回去将这些收好,”贺文逸点点头,看着他地背影,乐呵呵地夸道,“今日这几幅都不错吧?全是季先生挑的好货。” 还未走远的季叔玄不由身形一颤,踉踉跄跄逃下了楼。 伏霄看着他的背影,无限唏嘘。 人家请自己来欣赏画作,看出些端倪却不能实话实说,只好夸些别的,料想季叔玄能会意。他这般不给面子,绝非有心,绝无故意,绝不是还丹青铺时季叔玄不识好人心的仇。 但师无算这么说,伏霄有些意外,趁着贺文逸去门口呼唤伙计换沸水的时候,他拿肩膀一撞师无算,“哎,刚才你怎么也不给他面子?” 毕竟季叔玄看起来还挺相信师无算的。 师无算捏着茶杯,观察茶汤的色泽,琥珀色的茶汤倒映出他静悒的眸光:“难道我说的是谎话?” “这个倒不是。” 他便笑,连带着茶汤一同泛起涟漪:“瞧他烦,想看看他吃瘪的模样。” 伏霄也饮茶,心道看师无算白白净净的模样,肚子里还存着二两坏水嘛。 贺文逸一回头就看见他俩在后头憋着笑似的说什么,急急转回来,笑道:“你们二位说什么哪?” “看你火急火燎的,”伏霄打开扇子,往他面上扇了扇,“说些在江上听见的趣闻,十七弟贵人事忙,哪有像我们闲工夫说这些。” 贺文逸道:“这话偏颇,咱们是亲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兄长难道不忙?满县城的刑案卷宗等着你去——” “行了行了,”伏霄叫停,“你还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我正为小归山的事头疼,哪有工夫管别的?” 他这么一说,贺文逸些微放下几分心,道:“哎,话又说回来,那天兄长过江去小归山,遇见什么了?” 伏霄肃容道:“还能遇见什么?左右是个凡人,旁人上去有什么见闻,我当然也一样,难道还能遇着神仙不成?”点了点师无算,“你见着神仙没有?” 师无算打着配合,信誓旦旦的模样:“这不曾。” 贺文逸瞧了瞧师无算,又瞧了瞧伏霄,“这哪里说的,我可是记挂着你那档子事的,事情办不成,父……父亲不得罚你?” 伏霄喝着茶,笑意隐隐,“怎么你还急上了。” “我急啊,我急着想看看,是什么神仙,让咱们老父亲牵肠挂肚的,还把我送上的养生药方贬的一文不值。哎我说,我那药方哪里不好?我吃着龙精虎猛的,我夜里……”贺文逸语音一顿,看着师无算,怪有些不耐烦。 第52章 师无算借口方便,起身走了出去。 伏霄替贺文逸斟茶,“你性子自小就这样,我知道。但自古请人出山,没有三请五请是见不到人的,轻易能请出来的都不是高人,季叔玄不是你花大力气找来的?你难道没经历过?” 贺文逸摸摸鼻子:“我这不是为你着急?找不着韦敦,你回京去,老爷子一发火,你这一年白干。” “慢慢来,我在夏郡还有大把的卷宗要看,倒是你,何时回京去?” 说到这个贺文逸有点心虚,他出京最多半个月,如今时日已用得差不多,即便借口看望兄长在夏郡耽搁几日,可是如此名目拖延不了几天,一个亲王在外逗留如此之久,让朝中如何议论? 再不回去怕是不好交代。 “这个么……自是有别的安排,我在思忖是走水路还是陆路……” 伏霄正色道:“赶紧计划好,莫把时日过得紧巴巴的。” “自然自然……只是那韦敦……”他还是担心,若他这十六哥真的把韦敦找来,哄得老皇帝一高兴,赏点他譬如禁军这类不该赏的东西,那该如何是好? 百官唾骂归唾骂,老皇帝还没死,所有人都得鹌鹑似的听他的,造不得一点次。 伏霄轻轻叹气:“人家连面都不露,任重而道远啊。” 请人相助,自然要投其所好,面都见不到,又如何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贺文逸暗暗嗤之以鼻,装着不忿说道:“十六哥贵为皇室,怎么行事如此软弱,依我看就从·老爷子拨给你的禁卫里挑几个,将那道观围起来点一把火,不怕他不出来。他是没什么喜好,倒不至于不怕死吧?” 伏霄斜斜看他一眼:“父亲想要的是活人,可不是熟人。” 贺文逸仍不死心,兴致勃勃给他出馊主意:“那就绑几个人,他一天不露面就杀一个,他韦敦不是心怀天下么?天下苍生因他而死,又是什么道理?” 伏霄惊讶地看着他:“你不去刑部才是屈才,说得这般轻易,不如你去?” 贺文逸讪笑:“从牢里找几个死囚不就是了,再说老爷子命你来夏郡,我哪敢抢你的功劳。” 第29章 龙虎乱.29 话说几句,贺文逸来夏郡巴巴跟着的目的就已明了了。 为套出他的话,伏霄也露了几分底,但看贺文逸的意思,他还没回去的打算。 不知要逗留到哪个时日。 留就留吧,见招拆招的事也没少遇上。 从茶庄出去,师无算正在道旁等待。伏霄见着他,那颗被贺文逸荼毒一下午的心就活过来了,想着打闹几句解解乏,声音俏得如三春桃花:“哎呀呀,阿和,我在里面受苦,也不见你来救我。” 师无算早习惯他时不时的贫嘴,岿然不动背对着,指了指边上一块告示牌:“你看这个。” 就两个人待着,伏霄骚里骚气惯了,风标地摇着扇子过去:“待我瞧瞧……咦,通缉令?”捏得九曲十八弯的嗓音这才恢复如常。 伏霄思忖着:“崔梨,是不是那晚江洲上那个小姑娘?” 告示上写着,此犯夜闯民户欲图盗窃,正在被官府通缉。 下边画的人像有鼻子有眼,可惜长得与崔梨没什么关系。 那通缉令没粘好歪下来一角,伏霄拿扇子支着念完了上边的字,奇道:“偷个东西,满世界发文书?官府大材小用。” 师无算道:“兴许有古怪。” “要么是她偷的东西有来头,要么是偷的那户人家有来头,”伏霄撤了手,由着通缉令的角儿在风里飘,“否则一个黄毛丫头,值不上费这么大力气。” 回去时便留了个心眼,果然,满大街的布告栏上都贴了这么一张通缉告示,伏霄经过江边时向那片沙洲上遥望,空空一片,只有渔船偶尔经过。 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看这些碌碌求生的人,当真是苦。” 江水拍岸,师无算的声音模糊地传来:“苦从何来?” 伏霄想了想,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师无算道:“天是你父皇,地是天下百官,你却说这样的话。” 伏霄低声道:“若有这样的天地,则天地与熔炉何异。” 师无算轻笑:“真是少见你这样。” 伏霄这幅高深而寡言的模样一直持续到了入夜。 晚间掌灯,子兴风尘仆仆地归来,师无算剪落灯花,走到屋外暗中将禁卫屏退。 子兴道:“我照师公子的吩咐去打听了一圈,没听说灵佑门出了什么事,只有一桩。昨天夜里灵佑门有个信徒自称被盗,我顺着线索去了那户人家,买通他们的家奴询问前因后果。” 被盗的信徒前天前往灵佑门的大住持那里布施,不想被个小贼顺走了打算供奉的宝贝,几个在场的人一核对,一致声称那盗走宝贝的就是崔梨。 子兴与他们的家奴套近乎,只说偷走的是个了不得的物件,这才令主人这般动怒。 于是这家连夜敲响衙门的大门,官府夜里带人寻找,影子都没摸见,因此祸及亲人,衙役把一直抚养她的老头带走了。 至于崔梨,这一日就如人间蒸发,哪里都找不到踪迹。 子兴道:“我听官府那边的猜测,可能是投水死了还是怎么的,但被盗的苦主不依不饶,一定要个说法。” 第53章 师无算忖道:“这却是个麻烦,今日辛苦你四处打听,先去歇着吧。” 子兴满城的奔走,早是疲惫已极,闻言也不多说,退出房中回去休息。 事情没个前因,再怎么推敲也推敲不出全貌,伏霄想了想道:“不如明日我请卢毓出来,再向他打听打听此事。假使灵佑门生变,也好做个打算。” 师无算道:“他却未必愿意说,你方才听了,城中灵佑门的信众有不少富户,难道没个沾亲带故的?直接了当去打听,反倒容易被当做不轨之人。” 伏霄似有所悟,“这样,不如我们佯装信教,与他们称兄道弟。” 师无算道:“只恐你昭王殿下的名声又要狼藉了。” 伏霄笑道:“这算什么,横竖我是来为爹求仙药的,寻个仙教又怎么了?” 话既说定,师无算便起身,打算回自己房中休息。 便端了烛台走出屋外,走廊上灯早就熄了,外面江上的清风吹过长廊,师无算闻着潮湿的气息,慢慢地将这几日的事一件一件规整,正梳理得入神,忽然楼下有动静,几盏灯笼摇摇晃晃地就将楼下大堂照亮了。 驿丞披着衣服走出来,楼下嗡嗡地说了一阵话,驿丞便转过脸,仰面向上看了一看,正好瞧见师无算皱着眉朝下望。 伏霄也没睡,听着声出来,呵欠连天:“怎么回事?” 驿丞瑟瑟缩缩:“有人来寻白公子。” “白公子?”楼下人哈哈笑着,“十六哥,你忒小心了。” 贺文逸乐呵呵地举着灯笼,就着楼下的桌椅坐下:“别的不说,你得先谢谢我,我给你抓着一只小耗子。” 身后几个护卫推搡出一个人,哭丧着脸,臊眉耷眼的。 就算满脸晦气,眼睛里那股精明劲儿还不减,伏霄一看就觉得脑袋整个开始疼,竹小仲怎么被贺文逸捞着了? “我见这小子在外头鬼鬼祟祟的,便将他抓了起来,他却说是来找你的,”贺文逸佯怒着提起竹小仲,将他在半空晃来晃去,“十六哥认得他?我只恐是刺客,不如就地办了他。” 贺文逸会担心才有鬼,根本是想起一年前的旧账,来兴师问罪的。 馆驿里太暗,驿丞哆哆嗦嗦将四周点上灯,这才亮堂起来,师无算使个眼色,示意下楼与贺文逸谈,走下去时还往贺文逸身后那堆人里瞥了眼,季叔玄没来,约莫是被那几张假货伤了心,真真凄惨。 贺文逸笑着将竹小仲放下,由几个护卫看管着,又指指他颓败的脸:“十六哥下来了,那看看吧,这个小崽子是不是你认识的?” 看意思,竹小仲的生死都在他一句话上。 说不认识,人当场就杀了,说认识,昭王爷不是读书人,为何与书商来往密切? 在京城的时候,伏霄就知道他这个十七弟是有名的笑面虎,莫看贺文逸现在一副谈天喝茶的闲散样,三两句话真把竹小仲弄死也不在话下。 伏霄还不想明着和他撕破脸,道:“这话说来有些长。” 贺文逸笑嘻嘻道:“怎么个说法?” “你知道父亲叫我来着是为什么吧?” 贺文逸目光变了变,向前倾了稍许:“为的是……益寿延年的事。” “不错,虽说丹方有效,我却不想吊死在一棵树上,巧的是夏郡有一个灵佑门,据闻十分灵验,我想着,不如另寻个出路?”话毕,点了点竹小仲的额头,“这就是一个。” 师无算道:“这个小兄弟为灵佑信众,且是京城人士,说起话来还算好懂,我才托人请他过来,讲一讲这教派的来历。” 伏霄接话道:“不错,十七弟到夏郡也有几日了,可听说过这个教派?” 贺文逸顿了顿,只好道:“这个么……确实有所耳闻。” 贺文逸对灵佑门,可不单单有所耳闻。 他在赶到夏郡的头一个时辰,就在当地几个富户的家里,拜会过了灵佑娘娘。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贺文逸自然明白此理,在蔡知府的牵线搭桥下,他摆酒将此县几个大族豪商邀请来吃饭。 也不知怎么,这地界的有钱人家还都挺迷信此神,贺文逸粗粗听过此门的教义,大约是讲,老爷之所以是老爷,是因为他们身上比凡人多了一股气运,若寻常人想成为老爷,免不了近他们的身,顺应他们的因果,这样便能多沾气运,再以灵佑门的修行之法,将这当老爷的气运修到自己身上来,则可以福泽子孙,代代绵延。 简而言之,就是让大家为老爷鞍前马后,则可以一起当大老爷。 不过修行一事,讲究的是缘,若没有缘,那便抛去身外之物结缘,灵佑门替人消受这些身外之物,为证世人大道。 老爷们很是欢喜,将这教义散布给家奴佃户,灵佑门福源广播,声名在外,愈发做大起来。 那教义,贺文逸听了觉得挺有道理,甚至动了点修行的心思。 不知道这个修行之法,能否修一点他老爷子身上的龙气。 送走地头蛇们之后,他感慨地对季叔玄道:“你说这气运,真是玄之又玄,先生博学多才,可有什么先贤之理可以阐释这‘气运’二字?” 季叔玄嗤道:“何须什么先贤的真经,我料‘盘剥’二字足矣。” 贺文逸点点头,深以为然:“这倒是,无知小民想修什么气运,这不是盘剥我等是什么,可不能叫人剥了我去。” 第54章 季叔玄倒也没说什么,从容地摸出一片参片,压在口中,方觉气血顺畅了些许。 原本贺文逸是打算让竹小仲脱一层皮的,但伏霄把话搭到了老皇帝身上,贺文逸不好继续为难竹小仲,对身后护卫一扬下巴,那惨兮兮的小孩儿便被松了绑,搀着放在了凳子上。 伏霄肃声道:“正好你到了这儿,何不将这教义与我弟弟也传授一番?” 竹小仲方才受了惊吓,这会儿嗓子喀喀地咳着,沙哑道:“我、我这就说……” 短短几瞬,贺文逸却想得明白,什么教派沾了老爷子寻仙之事的,恐怕在御史和给事中那里都落不到好,于是截住竹小仲话头,推拒道:“还是下次再说,我看夜已深了,本来就是闲逛到了这里,我困都要困……困过去了,便不打扰诸位,先走一步。” 贺文逸爽快地鸣金收兵,一大团光焰训练有素地随着他出了门去,大堂光线黯淡些许,唯剩下烛火在几人之间跳动。 驿丞已悄悄隐去,将这处位置留给他们捯饬。 风清月朗,江边的潮声似近似远。竹小仲僵硬地站了半刻,后脚脖子都开始发酸时,才从那阵惊吓中回了神。打眼见对面两个人都在望着自己,不由得心虚地眨眨眼。一晃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暗地里拧着大腿,眼泪唰的就滚落了下来。 “殿下,我是来找您救命的!” 第30章 龙虎乱.30 三更夜,微风天,伏霄携着扇子站在县衙门前,看着衙门里灯火通明,歪过头冲着师无算叹了声。 “哎,都怪那孩子哭得那般凄惨,我却一点都没留神分辨,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师无算觑他一眼,“说得这么恼人,还不是到了这里。” 伏霄将随身的宫中符牌扔给门前的衙役,衙役竟不识货,被伏霄三言两语哄得半信半疑地将符牌带进去见县官,出来时已换了一幅模样,一路灯笼开道小跑出来,身后就是今夜审案的县官。 “殿下——”县官唱歌似的走出来,帽翅随着脚步摇摇晃晃。 “免礼免礼。”事出突然,免不了仗势欺人一回。伏霄心中万般感叹,到底昭王的身份好用,宫中符牌一亮,腰膀都粗三圈。 抬脚往里走,周身三尺之内,顿时簇满了侍候的人。一群臭男人,自是没什么好气味,伏霄转头在人群之外寻救兵,却见师无算闲闲地立在最外层,好不舒服地摇着扇子,间或飘来一个眼神,就是不过来。 罢罢,他喜欢瞧自己的窘境,也不是一两日,早已习惯了。 昭王到场,自然要被应为座上宾,县官颤巍巍打算将堂上的位置让给他来坐,伏霄却一拦,道:“今日本王来只为旁听,不做别的。” 县官摸不清楚他的意图,半推半就开了堂,衙役押上两个年轻人来。 一男一女,崔梨,卢毓,手脚被捆缚,两根萝卜一般栽倒在堂下,东倒西歪怪可怜的。 县官拍下醒堂木,唱戏一般:“堂下男女——将你们偷盗宝物、窝藏人犯之事,统统交待了——” 伏霄略略扫一眼,不吭声,呈观望状。眼下也不必解释了,卢毓为之要死要活、乃至大白天跳江的那个人,约莫就是崔梨。而今夜他被一同绑上堂,与崔梨脱不开干系。 这一切只因为,崔梨那夜被通缉之后,是卢毓将他藏在了卢宅的花园之内,这才躲过了众多追捕。 而今夜他们被一锅端了进来,则是由于官府抓了老梧,崔梨听闻后心急如焚,两个人在往卢宅做客的客人面前暴露了行踪。主犯从犯双双在场,由不得解释,总之过堂再议,此是县衙不成文的规矩,任卢氏夫妇再急也无用。 一个时辰前竹小仲对伏霄哭诉此事时,伏霄还不大信,谁料到了县衙,果真如此。 馆驿里竹小仲哭得涕泪齐下,伏霄还有闲心拿扇子点点他的面门,好声劝慰道:“别哭了,好好的大腿快被拧烂了。” 此招于催泪虽有奇效,却早已被伏霄用滥,如今他不消拧大腿,就已能挤下两三滴泪来,旁人皆不能辨别真伪,是以识破竹小仲这点伎俩委实不在话下。竹小仲讪笑着爬起来,道:“殿下明察秋毫,一定能替卢毓和崔梨伸冤,他们哪是什么奸恶之人,都是有人从中作梗!” 伏霄道:“前日你还说灵佑门如何如何,今日就换了态度,奇怪奇怪。” 竹小仲抹了抹眼泪,道:“因为卢毓和崔梨是我的朋友,当然比那劳什子神仙重得多,往日卢毓也劝我不要信那个灵佑娘娘,我却觉得他迂腐,现在真是我错了,求殿下帮帮忙吧!” 师无算道:“竟是这样曲折,难怪你早上不愿对我言明。” 竹小仲垂头:“是了,我本担心师公子追问真正的缘由,我擅自往外说会把他们两个害了,这才撒了个谎,谁想到下午就出了事。” 伏霄笑道:“你倒是挺讲义气。可是此事我全然无知,帮也帮不上什么忙,料想卢氏夫妇已经去筹银两了,你担心也徒劳,还是回去等信吧。”竟是要袖手旁观的意思。 竹小仲听罢,心里只一阵冷,心知今夜自己已经欠下了一份人情,再得寸进尺只怕要惹人不高兴,便不再多说什么,乖乖提起灯笼离开。 他前脚一走,伏霄后脚就扯着师无算上街游荡,这会儿已是很晚了,但夜里喝酒的宵夜的比比皆是,师无算心中雪亮,于是任他扯着这么一路走到了宣邑县衙门前。 第55章 堂下衙役气势威严,师无算思绪转到眼前,看了看受审的两个人,又瞄了瞄躲在文书后偷偷打呵欠的县官。不禁摇扇子扇开满堂的浊气,压低了声音向伏霄道:“既然都打定主意要来,做什么又那么吓一个孩子。” 伏霄道:“我们不是闲逛逛到此处,想来瞧瞧夜审的热闹的?” 师无算微怔,轻声道:“何必如此呢,徒让人误会……” 伏霄看着堂下,无谓道:“旁人有什么所谓,咱们俩知根知底就行。” 因昭王殿下忽然来访,从县官至衙役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两道如刀的眼神从县官眼里射出,宛如真正的青天大老爷,直直逼近堂下的一对小倒霉蛋。卢毓似乎有所感应,心乱如麻地抬起眼,分辨出伏霄的那一刻着实吃了一惊,伏在地砖上更不敢抬头。 崔梨反而心大,她在沙洲那晚虽与伏霄师无算见了面,但那晚灯火黯淡,仅凭篝火只能看出是两个身形修长高挑的男人,样貌是全然记不得了的。此时也不曾多想,只是渐渐察觉那两个人时不时给堂上问案的县官挖坑埋雷,着实觉得有意思,不免多看两眼。 县官原本是打算速战速决,谁料来了这么两个魔星,他不过说了两句,便要叫停将其中细节问个清楚。 如是两三遭,不免额上滴汗,悄悄使了师爷过去暗示。 师爷撇着小胡须,对伏霄道:“殿下,此案子的苦主是县里一位举人老爷,案情的个中细节么,要不要请他们过来详说?” 伏霄道:“大晚上的,还是不要打搅人家了。” 师爷心觉有门,继续道:“殿下真是英明,此案板上钉钉,明日等苦主来签押文书便好了,我们老爷这里还备了宵夜,要不要……” 伏霄似笑非笑道:“吃却是吃不下了,反正明日苦主才到,今夜着急审什么?先收了监,明日人都到齐再对薄公堂,岂不两便。” 判决一事就此作罢,县官瞧着伏霄那架势,惊疑不定,搞不清对方究竟是兴之所起还是刻意来砸场子的,索性修书一封去了蔡知府那里,把这昭王爷的内情问个清楚。 丑时过半,这场闹剧似的堂审才算完。 一夜的时间,足够卢家先将卢毓这个愣头愣脑的变数先捞出来,再剩下崔梨那个小姑娘,事情应当好办许多。 所以第二日一大清早,两人先登门卢宅,不出所料,卢毓已经回了家了。 伏霄由着卢宅的管家引进门去,一路上没有受到太多诧异的眼神。想来卢父已听说了昨夜之事,料到他今日登门的目的,心照不宣地配合。 卢宅这座园子地势极佳,从高处能看见远处的长江,熹微天光将半边江水照得白亮亮,卢毓蹲在假山最顶上,心事重重,直到两人站到了身后,才如梦方醒。 “昨夜之事,多谢二位,又救了我一命。”他略显不安,犹疑着开口:“两位兄台此时来找我,是想问些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伏霄也不同他绕圈子,径直道:“你与崔梨关系好,可知她为什么要去偷那户人家?” 卢毓哑然,又是一番纠结。 “……今日天气不错。”师无算轻咳一声,示意自己去假山下头望风。 卢毓挣扎着看向伏霄,过了片刻,叹息道:“如此,我就与白兄说了吧。崔梨与灵佑门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非近……但要提灵佑门的来历,说是崔梨一手促成的也不为过。” 他这个头开得这般曲折,连假山下望风的师无算都抖擞起精神,聚精会神地听着上面传来的只言片语。 “还记得之前我说起的拔甲案吗?此案的根源,其实就是崔梨。民间有一张药方,小儿腹胀可以亲生父母的指甲入药,百试百灵。那日慈幼局的一个孩子腹胀难忍,药石罔效,几乎是要死了。崔梨是经常替慈幼局跑腿做事的,她听闻这种方子,便动了心思。” 宣邑这个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几千户人家之间的消息灵通得很,那孩子的亲生父母慈幼局早有耳闻,便是一户开酒楼的,当年算命的说孩子命克父母,这家人竟也狠心将孩子扔在了慈幼局门前。 崔梨自己就是孤儿,只在五岁前与早死的父亲学了些拳脚,一向疼惜慈幼局的孩子们,听闻此事,当夜便点了迷香,抹黑进了开酒楼的人家家里,将夫妇两个指甲全部拔了,回来给孩子做药引服下。 不知是人退功效不强,还是她煎药太迟,那孩子最后还是去了,但拔了指甲的那户人家却吓了个半死,因此还被同开酒楼的同行抓住话柄,放出谣言,道这家人乃是被神异门的正神下了咒,靠近了的便会凭空倒霉。 也是好巧不巧,这户人家这年里运气一落千丈,神异门的恐怖渐渐传开,官府也不得不注意到这桩传言。 谣言自是好查,县里将线索排查,找到了知府大人开酒楼的小舅子身上。这小舅子有个好姐姐,枕头风这么吹,加上数座白银塔,把蔡知府哄得回心转意,一门心思下令除妖。 一时神异门妖人尽除,与之对应的“灵佑娘娘”崭露头角,在夏郡道坛无数。 第31章 龙虎乱.31 崔梨作为那个“始作俑者”,当然知道那些所谓神异妖人并非罪魁祸首,便打算去官府自拘。可是她陈明罪责后,竟然遭到了阻拦。幸而她有几个跑江湖的朋友,从他们那里寻到些蛛丝马迹,线索一一拼凑,才弄明白官府不愿继续追查的原因。 第56章 卢毓与她交往甚密,察觉到她心中所想之后,一直劝她就这么算了,崔梨却偏要光明磊落,与卢毓大吵一架,撂下话要绝交。小卢官人失魂落魄数日,书是如何也读不进,那天与一干朋友前往江上乘船,坐在船边想到再不能与崔梨往来,就连读书也是死路一条,一时觉得了无生趣,跳江寻死。 被救上来之后,整日还是浑浑噩噩,直到前夜里从学塾夜读回来,却遇上了崔梨。想着那日绝交的话,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正要走,迎头就是打火把的捕快寻人的场景。崔梨面色一变,他就知道不对,立刻抓了人躲到自家园子里。 后面一问才知,崔梨潜入了灵佑门最大的那个道坛中,听到道首给县里几家大户分账的经过,县衙几个官吏亦有一份。当夜她不慎暴露行踪,好不容易躲过灵佑门道首的追杀,跑出来后却发现官府的捕快正在四处搜捕自己,便更加确信其中有猫腻。 “这便是所有的经过了,”卢毓说完,脸上些许犹豫,眼神躲避半晌,才终于是下定了决心,“昨夜见到白公子,我便知道你们不是寻常人……这么说可能唐突,但崔梨真的不是奸恶之人,我小时候与她一起在慈幼局里,从那时她的性子就不曾变过。” 伏霄道:“多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后面的事,却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卢毓摇了摇头,眼神益发坚定:“父亲昨晚连夜筹了钱把我换出来,我却注定要忤逆他了。我不愿意做个懦夫,读书不行、经营也不行,却总要有一处能拿得出手的。” 这时师无算慢悠悠从假山下走上来,道:“你要怎么救?” 卢毓顿了顿,才说:“写份状纸,呈上公堂去伸冤。” 他说完,只任人看着他,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办法可笑,却不愿认命似的,死倔着盯住脚尖。 师无算觉得他心肠是怪不错的,就是人轴了些,从上次跳江就看出来了,光长个子不长心眼。此时不说点什么安抚住他,等一会儿只怕要惹篓子,酝酿片刻才道:“你贸然去击鼓,却什么都不准备?” 卢毓茫然地抬头:“啊?” “官府判崔梨的罪状是什么,崔梨冤情冤在何处,此时还一点不知道,你这状纸从何处落笔?这么冒冒失失跑去,倒不是懦夫了,是个莽汉。” 卢毓失落地捏着衣角,仿佛在想着什么。这时园子外有人过来,脚步搅得几处灌木簌簌地作响,伏霄最先警觉地下望,发现是卢宅下人往这边来。 人片刻就到了假山下,欠着身喊道:“少爷,门前有人找。” 卢毓整了整萎靡的精气神,道:“晓得了,是什么人?” 下人没说,只道:“是急事。” 卢毓只好转过身向两人拱了拱手:“怕是有不便之事,我只好先少陪了。” 伏霄道:“小公子快去忙你的吧,我们还有事,待一会儿自会走的。” 卢毓于是匆忙随着下人离去。 留两人在后头唏嘘。伏霄瞧着他颠颠的背影,摇头晃脑:“这傻小子。” “还在人家家里,白公子就敢这么说话?”师无算故作不快,十分忌讳地皱起眉。 “难道不是?年纪轻轻,为了喜欢的姑娘横冲直撞。”又毒辣地添了一句:“顾头不顾腚。” 师无算像是乐了一瞬,又平静道:“人家全没提,你倒乱猜起来了。” “一个人成天傻不愣登凑另一个人边上,不是图个喜欢还是图什么?”伏霄压低声音,抖一抖袖子掏出折扇,拿腔拿调地叹道,“情这个东西,唉。” 师无算道:“看来白公子受了不少情伤。” “不敢说,不敢说。”扇子在手里掂了一掂,笑而不语。 师无算不动声色挪远了些,一副被腻到的模样:“怎么?” 伏霄道:“在下年轻时自是冰雪聪明,可有些糊涂事,说出来也没得让人笑话。” 清爽微风里,师无算轻嗤了一声,走在他前头下了假山亭。 园子后门常年关着,要离开卢宅需原路返回,师无算始终领先着几步,如此沿着曲径走到了小花厅外,忽然听到里面有低低的骂声。再往前走些,便是个端着东西的仆人匆匆过来,闻着味道像是药。 师无算道:“这是怎么了?” 送药的见是前次来府上的熟客,道:“我们少爷叫送这贴敷药过来。” 伏霄瞧着不像等闲时候用的药,心里有些发毛,多嘴问道:“谁要吃药?” 送药的道:“烫伤药……” 还未说完,花厅里骤然发出一声高昂的惨叫,伏霄听过,心沉了下去,那个声音是竹小仲。昨晚上他离开馆驿后……又去了什么地方? 伏霄心中暗道不好,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个究竟,花厅里卢毓的身影已经闪了出来,东张西望地呼唤:“烫伤的敷药拿来了没有?啊,白公子,你们……” 卢毓犹豫一瞬,还是将他们带进了花厅中。 厅里三个人,竹小仲头上带着一片纱笠,由他两个侄子扶着,恹恹地靠在软椅上。他两个侄子也不怎么好,面如土色,衣裳上面东一块西一块的灰尘,皱皱巴巴像是打了架的样子。 竹小仲气若游丝,伸手想摘掉脸上的遮挡,却被侄子拦住了,只好问道:“怎么……是谁来了不成?” 卢毓道:“就是之前你一定要去见的白公子。” 第57章 竹小仲似乎一阵茫然,嘴里“啊”了几声,再没下文。 站的近些,便能透过纱看清楚他的模样。半边脸高高肿起,紧紧闭着眼,眼皮盖上黑乎乎一片,血痂混着药汁,看起来分外狰狞。 “这是怎么搞的?”此刻他副凄惨这样子,就是伏霄也些微吸了一口凉气。 他两个侄子相视一眼,流下泪来:“怪我们没有照顾好小叔。” 原来那晚竹小仲回去后,越想越是委屈,一是恼自己一点帮不上忙,二是恨自己被灵佑门蒙蔽多日,上供了不少银子。 一来二去,怄得一晚上没有睡着,今天早上灵佑门道坛烧香,他便叫上侄子一道往他们坛中讨个说法。 到了道坛里头,不少信众已经在烧香祈愿了。灵佑门这一年来越传越光广,香火钱赚了不少,还有些当地的富户暗中支持,道坛修得愈发气派。进门中央就是个大香池,里头烟雾冲天直上,几乎让人以为有仙者会从里面飘出来。 竹小仲看着眼前的景象,越发觉得自己从前是昏了头了,找到道首,先是质问了崔梨的事,对方当然要将他赶出门去,竹小仲便叫了侄子做帮手来壮声威,既然崔梨的事他们不说实话, 那就把从前供奉的八百两银子还回来,道首仍然不认。两个人就为此争执不休。 这般吵嚷着,双方不免推搡着动起手来,这里是灵佑门的地方,竹小仲当然知道避让,为顾脸面,他一路吵一路不露声色往大门的方向退,准备一个不好便携了侄子逃命,谁知推搡中围观的香客越来越多,竹小仲在踏跺上站得不稳,咕噜噜跌一跤,人径直往香灰里扑进去,当场就被烫得胡叫起来。 在场人吓得呆滞,好一会儿才想起救人,七手八脚把竹小仲拉扯出来,一看衣领已经烧得不成形状,脸皮上冒着火星的粉尘扑簌簌地掉,整张脸燎得发红发黑。那双眼睛却是看着不好了,不知道搅了多少燃烧着的香灰进去,一径泛着焦黑,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他两个侄子还算有点理智,立刻把竹小仲拖进天井的水缸里拼命地浸,一边大哭一边叫骂,骂之余还记得把竹小仲打捞上来换一次气。 竹小仲在水缸里直翻腾,惨叫声将不少过路人也招了来。道首眼看没辙,立刻关门,当场赔了大笔医治的银子,把人送到医馆救治。脸上身上处理及时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有几处破损,此时敷了药才好了些。只是眼睛暂时看不见了,以后能不能看见,也是难说。 竹小仲倒还又闲心开玩笑,哑着嗓子道:“哈哈,这下子恐怕再也没法见钱眼开了。” 这一段说完,就是卢毓这样脾气好的人也怒火中烧,恨声说着要讨个说法。竹小仲蔫吧地劝他算了,经过此事他算是想通了,和谁也不要和地头蛇去斗,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灵佑门敛财速度如此恐怖,就是因为它夏郡几个大户联手扶持起来的。 伏霄听过他两个侄子的自述,倒是一反常态,沉默了许久,才对身旁师无算轻声道:“阿和,该走了。” 竹小仲道:“殿——白公子做什么去?” 竹小仲感觉到自己的头被摸了一下,但他现在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别说起身,什么都做不成。 伏霄笑了笑,挺温和的模样,却无端令人起了一阵寒战。 “当然是帮你报仇去。” 第32章 龙虎乱.32 伏霄其实很少生气。 莫说他误入纷纭幻境里,做了将近二十年任人搓扁揉圆的小皇子,就是在镜子外时,他为人也十分宽大。当然,没什么人有这个闲心去招北水龙君不痛快。 伏霄自己亦是觉得自己脾气不错,便是被不理不睬五百年,他也没有过一句怨言。 眼神移到师无算身上,后者一副忧心模样,忽而与他对视,便以为他尚在气头上,叮嘱道:“这里不是京城,你可莫要冲动胡来。” 伏霄低低道:“放心吧,这么些年,你几时见我胡来过?” 细数今日所见所闻,倒不算十分怒不可遏,只是颇觉气闷,仿佛一座山压在身上。却不是泰山压顶那般直欲把人碾碎的重压,而是拿着小铁坨一块一块往身上加码。加到最后已不堪重负,翻身翻不了,求助求不来,真真正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是无望中丛生的恨了。 师无算又道:“你要替他报仇,却连对面是个什么情况都不知。” “可我却知道那帮做官的是什么情形。” 师无算被他堵了话,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反观自己又如何不是,便没有再提。然而心中块垒始终难消,似有无尽的话想说,可是方才见竹小仲那个样子,便是有什么耍嘴皮子的心思,此刻也消散了,于是一路默默地逆着江流往馆驿的方向走,途中都不再讲话。 回到馆驿,蔡殷派去的人早已经等候在了那里。 昨夜蔡殷得知伏霄夜入公堂,便有些坐立不安。他与灵佑门有些来往是不假,但他自认无甚可担忧的,唯一让他食不下咽的是对于已经消失无踪的“神异门”的处理手段。 昭王殿下来夏郡做巡察使,虽说其目的是个有眼睛的人都能望得出的,可是毕竟有代为监察刑案这么一项担子在明面上架着,蔡殷时刻觉得有一把刀子悬在头顶,起坐不能安稳。是以今日急急忙忙跑来一探情况。 第58章 担心归担心,蔡殷心中还是存了那么一丝乐观的想法的,昭王与容王同一个爹,总有那么几处相似吧!所以他再一次将伏霄请来家里时,心里还怀着些成算,将诸般事宜按照拉拢容王时所做的那般精心炮制后,就等人到。 伏霄应邀到了蔡殷家中,拉开门,先有十来个貌美的婢女站在阵阵香风里迎接,层层的绣屏后珠光宝气,还有数口箱子堆在一处,看不真切。 唯一看的清楚的,是蔡殷容光焕发的老脸。 师无算站在他后头,不轻不重地“哟”了一声。 蔡知府拱手笑道:“上次请殿下前来时,准备太仓促,招待不周,故而这回特意备下好酒好菜,请殿下与师公子享用。” 伏霄扫过那些水灵灵的婢女和屏风后的财物,眼睛并不停留,径直看向蔡殷:“吃喝却不着急,今日来是为了公事,这满屋子劳什子的,稍后再说。” 蔡知府心里隐隐觉着不对,却说不上来,还当对方拿架子,只继续谦卑道:“是是,请殿下屋里说。” “何必这么客气,”伏霄笑了笑,过去将桌上酒盏斟满,做了个敬酒的动作,“来之前我已经差随行的禁卫去了府衙,将整个州府往前一年的卷宗全部取来。往后几日怕是见不到本王的人,所以今日特来知会蔡知府一声。” 听意思是要把他排除在外。蔡殷一时情急道:“殿下金躯玉体,不若微臣多找些吏员来替殿下分忧。” 伏霄疏离道:“此事是本王分内之事,怎好劳动蔡知府忙前忙后。” 蔡殷此刻终于悟出一点门道,这昭王今日来,不似给他这个州府长官面子,而是特意登门,好告知他调阅刑案的事。 昭王此前对公干的态度堪称随缘,今日却这么积极地要大刀阔斧地做事,蔡殷有些想不明白。但至少他没提起剿灭神异教那回事,蔡殷倒稍稍放下心,只当是昭王在夏郡游手好闲太久,京里来信催促,他才做做样子闹出些大的动静,回去好交差。 最终给他定了心的是今日准备的那些孝敬,昭王只是扫视了一眼,便让人将东西装车,带着上路。 蔡殷一颗心终于落地,将消息递给下面,一众员外们也松了口气,料想这世上没有钱差不动的鬼,愈发肆无忌惮,催着要赶紧将崔梨的案子判决。 本来区区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悄悄杀了也就是了,奈何崔梨被抓前先在卢氏那里闹了一通,后来一直出资给慈幼局的几个老儒生也知晓了此事,频频去询问。便不好这么直截了当地将人灭口,先将崔梨的爷爷放回了家,而后苦心编造一些证据,力求能将人判个斩立决。 催了两日,衙门不见动静,几个富家翁急得不行,又差使家人去衙门。 这一回却将人惊掉下巴——昨夜藩台来人,将蔡知府拘了起来,明面上说留任听用,实则不知何时就派人来顶掉职位。短短两日,竟是把官都丢了。 蔡殷如何不委屈,一觉醒来被这种打人不挑日子的闷棍敲得晕头转向,还未回过神,纱帽已经离了脑袋,扬起脖子直喊冤。藩台来人一瞅他满面涕泪,冷笑道:“怪大人办事不牢靠,刑案判得错漏百出,还叫昭王殿下将那一箱子白米黄面送到了藩台大人府上,我们大人脸上如何挂得住?现下另有一队人已经携书信入京去了,如今这下场已是开了恩,蔡大人怎好再叫屈?” 蔡殷这才晓得被昭王将了一军,他府衙中几个官吏骨头都软,此刻整个州府只怕已归昭王差遣,多年经营一夕毁尽,他牙齿咬碎,在书房中踱步数遭,想尽了自己剩余的些许人脉,终于下了决心,修书一封送去了贺文逸。 信尚未到,蔡殷被阴了一招的消息早已传开。 季叔玄在落脚的宅院中听此事,旋即一笑,对贺文逸道:“殿下,我看我们尽可以回去了。” 贺文逸听了却有几分不满。他厚着脸皮拖时间不回京,就是想看看昭王在夏郡能搅弄出什么风云来,而今他这般强硬地调阅刑案卷宗,分明是想干一票大的回京邀功,若不在此时给他鼓捣出点乱子,将来昭王得了圣心,叫他如何自处? 但军师所言,一向有三分道理,之前多次已试验过。贺文逸担心得罪他,半信半疑地道:“那……先生替我留在此间看顾?” 季叔玄笑意更深:“这也不必,昭王如今是自寻死路。” 贺文逸大为不解。 季舒玄却不直说:“夏郡支持灵佑门的多是富人,皆因灵佑门为其征敛,盘剥民众,故而蛇鼠一窝。这些人有家奴数百、良田千倾,还有佃户甚众。我且问殿下,这样的人殿下觉不觉得熟悉?” 季叔玄目光神秘,漆黑的瞳仁仿佛深不见底的旋涡。贺文逸刚想问他说的是哪一个,夏郡知府衙门骂声狗官能跑出来三个这样的,个个和他喝过酒,熟悉的不得了。 可是看着季叔玄的眼睛,他忽然愣了一下,难得地福至心灵,小声道:“这、这不就是本王?”他掰着指头数,如数家珍地报出一串:“是本王,是总督巡抚布政使,将军尚书大学士——” 季叔玄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赞许,“若在平时也就罢了,如今立储之事已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三年之内势必尘埃落定,旧权贵能不能继续安心享乐,不仅看圣上的态度,也要看接下来新主的态度。如此关键的时刻,昭王却愿意得罪这样一类的人,夏郡之事迟早传回京师,届时他们知道了该怎么想?殿下该开心才是。所以此处不宜久留,情势一天一个样,再多待一个时辰,都怕引火烧身。” 第59章 军师果然通透过人,贺文逸恨不得像个蝴蝶围着他七窍玲珑的军师上下翩舞,忙不迭点头道:“真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这就去收拾,即刻返程!” 正说着,蔡殷的的信已经送到。 贺文逸念及蔡殷送的那些好处,刚想叫人进来听一听原委,忽然被季叔玄一声断喝吓着,手中茶盏跌落碎成千百片。季叔玄竖眉道:“你们几个夯货何曾见过容王殿下在夏郡,我们早已在昨夜就离开此地,往京城去了。” 贺文逸却道:“我此前收了他的好处,万一他……” 此时不伸援手,恐怕姓蔡的要鱼死网破。 季叔玄想了想又吩咐旁人道:“你们几个拿上信件,去城郊骑马跑五个来回,日落时再带口信去给蔡殷。就说,下午才追上了王爷,王爷说在京城自会想办法,让他保全性命以待来日。” 跟随贺文逸南下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如何办事,得了贺文逸准许,便雷厉风行去后院牵马,往北方狂奔而去。 贺文逸想着季叔玄方才凶相毕露,真有些心有余悸,叹了两回气,没明说,只道:“何必弄得如此麻烦?” 季叔玄但凡被人蠢到了就管不住嘴,哂道:“我看人总归要死,活着不也麻烦,却不见人人都去死。” 贺文逸为了军师这十石才华,忍了。 坐着喝了几口茶,季叔玄这阵窝火便散了,好声好气地说道:“眼下王爷还需做一件事,写封信回京去,将昭王在夏郡的些许事迹报告给圣上,夸赞一番。只是蔡知府这件事,还是装作离开得早不知情。” 贺文逸又不肯干:“做什么要给他做嫁衣?” “王爷先将消息带到京里,则不管昭王事成或事败,圣上都已高兴过一回了。他若能成事,圣上的劲头也早已消退,不至于在兴头上赐给他太多实权。不能成事最好,非但不会有损殿下丝毫,反而能博个敬爱兄长的好名声,”季叔玄轻扣下茶盏,玄妙道,“这就是要物尽其用。毕竟,我相信王爷和昭王,心中所想都是一样的。” 话留半句,示意余下由他来发挥,以显他的英明神武。 贺文逸若有所思地看着季叔玄的眼神,迟疑了片刻,饱含敬畏道:“呃……父死子继?” ……真是孝子啊。季叔玄怀疑了一会儿人生,无奈道:“是将陛下哄高兴。” 第33章 龙虎乱.33 伏霄在夏郡大刀阔斧地弄出这么一场动静,几个县上的县官全都噤了声。 毕竟昭王殿下连蔡知府都拿掉了,还有什么他不敢干的? 威逼这条路是万万不能走的,利诱更加走不通,蔡殷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于是就这么僵着,端看昭王殿下如何动作。 但似乎,昭王接下来却打算息事宁人一般,监牢中的女囚不见提审,外头那些个所谓证人也不曾传唤。昭王镇日只吟风弄月,时不时带着人渡江往小归山上跑一圈,然后优哉游哉地下来。 之前弄出那么大的声势,这时候却哑火了,雷声大雨点小,这简直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不止员外们着急,卢毓也心急。 他选了个日子偷偷去江边馆驿见了伏霄,却见他和师无算两人正凭栏坐着,对着一块未成型的镜子端详。 伏霄道:“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见你的镜子有一点进度。” 镜面折射的光斑落在地板上晃来晃去,伏霄一时起了玩心,光斑一会儿在廊柱下如脱兔蹦跳,一会儿照在师无算衣袍上,像佩了一块剔透的玉石。 师无算在栏杆后远眺江面,懒得与他斗嘴,只低眉瞧了眼腰际的金黄色光斑,道:“没有灵感,怕毁了这面镜子。” 伏霄道:“这样也好,我瞧着这质朴天成的样子就很不错,干脆回去把这个摆在我房里,我就喜欢你的东西,看着心里高兴。” 师无算扭过脸:“好不讲道理。可怜我家徒四壁,白公子再拿些东西走,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既然如此,我也换个好东西给你,喏——”伏霄摘下手上一枚翠玉指环,托在掌心处,“这个可看得上眼?” “我看勉勉强强吧。”师无算斜斜地瞥着,慢条斯理伸出两根手指,将指环捏在指尖端详,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 “这是这是,师公子眼光一向高——哎,你干什么?”伏霄躲闪不急,被师无算一把将镜子夺了去,后者斯斯文文地把东西收进袖中,又慢腾腾地转过脸看向江面。 “难道我会白拿你的东西?待我磨好了,自会给你。” “却要等到猴年马月?”忽然发现门边有个人立在那里多时了,“咦,小卢公子。” 卢毓在进门处站了挺久,本来早就想出声,但里面这两人似乎说得正热络,只好十分有眼色地看完了整台戏。卢毓脸上还有汗,一看就是赶路紧忙奔来的,师无算贴心地开了扇子给他扇风,卢毓坐在靠坐旁歇了会儿,说道:“殿下,师公子,学生的来意,你们必定知道。” 崔梨在牢狱里蹲了近十天,并且这日子看起来遥遥无期,虽说性命之忧大概是没有了,但一直磋磨在牢里,卢毓担心她支撑不住。 小卢公子没事在衙门前头转悠,几个差役都快认识他,卢父听闻他书不好好读就在衙门口蹲着,气得亲自过去将他领回家里。卢毓又趁人不注意跑去江边寻老梧,期望从他那里知道点别的。 第60章 老梧也是被抓过一回的人了,大狱里的湿冷把他冬天才会复发的腿疾给激了出来,已有多日不曾往江上捕鱼,卢毓在江边的民居群里找了半天,才找到坐在门口搓叶子牌的老梧。 他身上穿着灰色的旧衣,补丁的线头冒得千姿百态,脚边泥土湿润,那是踩了江水再上岸的渔民鞋底的沙泥,带着江边晾不干的水腥气,令人有些望而却步。 卢毓站在干净些的地面上,略有紧张地说明了来意。 这老头竟然也出奇地冷静,仿佛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波澜不惊地打出一张牌,“此事,你就慢慢等吧,急不来。” 卢毓一直知道老梧疼爱崔梨。崔梨亲父母还没死的时候,家里是走镖的,身上难免养出一些江湖气。老梧当年去慈幼局领养孤儿,和崔梨极为投缘,谁都明白太大的孩子养不亲,但老梧还是把她从十岁养到了十五岁。五年的情分,今日却不见老梧有一点忧心。 桌边打牌的几个渔民催着老梧出牌,老梧这才抹了抹牌面,“啪”地甩出一张。 卢毓不懂,但没有立场评判什么,埋下头转身离开。 卢毓道:“学生知道自己愚笨不可教,可是还是想请殿下指一条明路……崔梨她,她究竟有事没有?若有事,却迟迟不见案子判决,若没有事,可这么十天半个月把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终归耽误了她。” 伏霄平素不喜旁人懦弱拖沓,本以为卢毓会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还怪直接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情道:“你若再这般冒失,只怕她无事也要变得有事了。” 他指的是天天去衙门门口蹲守的事,卢毓呆了一呆,拱手道:“……多谢。”又是一副苦兮兮的眉眼,眼神落在地上,扫了一圈,又飞到师无算身上。 师无算轻咳一声,转头看向远方的江流。 不是不想帮,实在是旁边这位一心想做的事情,就连他也很难说得上话。 卢毓微不可闻地轻叹,眉毛撇成八字。 小公子受的情伤颇重,一时难以缓和过来,直眉楞眼站在那里,心里不断冒出乱麻一般的杂念。 在那种阴暗的地方待着,可有冻馁,可有忧怖,可有烦扰?可有……想念他? 眼神闪烁着,似有泪光。 龙君见多了世间的悲欢,早已心如铁石。可是看着卢毓这个样子,便生出些过来人的感慨,难免有些物伤其类,所以一心软,便道:“算了,你取我的手令,去瞧瞧她好了。” “这、这可行吗?”卢毓愣住,眉眼却一瞬间被点亮,鲜活地冒着光。 看样子已是做好接过手令的准备了。 “唉,本王一向见不得人受苦!”伏霄伸手在腰际一摸,拿出枚小令牌,故作高深地交待他:“只能见半炷香,再多也没有了,不许讨价还价。” 卢毓点头不迭,接了手令,在子兴的引领下往县衙牢狱匆匆奔去了。 年纪小就是有这般好处,喜悲都去得快,伏霄见他背影渐渐消失,不免又想起自己年少时的些许荒唐事,站在原处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身旁有人轻笑着说:“怎么这会儿轮到你失魂落魄了,大善人?” 伏霄道:“却不准我有所感怀?” “哦?又悟出了什么人间至理?”师无算抱胸坐在靠坐上,挑起眉看着他。 伏霄那张老面皮微微发热,扭过头:“少拿我开涮。” “真心的,”师无算笑了,“你见着卢毓,想起什么了?” 伏霄拗他不过,只好道:“我在想,将人藏在心里半点不肯外泄,到心火如沸时,才会这样焦灼。” 师无算倒真没寻他开心,颇认真点点头:“哦——倒是有理。可他心里那个人何其无辜,一把心火,不但烧了自己,还将心里那人给烧了。弄个两败俱伤,这忒疼了。”又笑道:“不如灭了好。” 伏霄盯他看了半晌,“哪的话,好不容易盼到贺文逸回京,我才清净了几天,你又来闹我。” 师无算嘁了声,没趣道:“幸而他没勾结着蔡殷做点什么,才叫你今日还能这般轻松。蔡殷可是个狠人,那日给你的好处,只怕掏了他家底的一半了吧……白公子,可动心过?” 他复又笑意盈盈,眉眼弯如偃月,细碎发梢荡在江风里,泛出金黄的光色。 伏霄的心也跟着荡了那么一下,眼神掠过阳光,落在师无算身上。 半晌,像是不战自败一般转开视线,“我何曾有这个胆量。” 师无算余光一瞥,却见他一脸伤神,想必心中又在琢磨什么矫情事宜,索性转移话题,说些正经事分散注意,免得今夜这一位天下第一可怜男子又磨磨唧唧睡不着觉,找他来撒一夜的酒疯。 便道:“灵佑门之事,已经拖了这么多日,你却也不对我透个底。” 伏霄便也恢复如常,正儿八经做回他的昭王,想了想道:“不是有意不对你说,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师无算微微睁大了眼。 伏霄清清嗓子,咳嗽一声,目光转向别处:“我也在等着京里回消息,看看他们会调一个怎样的人来接手这里的烂摊子。”摊了摊手,一副无奈的样子,“只看戴博真有没有这个本事,将我心中那个人选弄到此处来了。” 师无算幽幽看着他:“若是赌输了,殿下恐要元气大伤。” 第61章 伏霄牵了牵嘴角,道:“我早已有这个准备,手里没有一点东西,要往前走无非就是一步步去赌。” 丹灵子给他的卷轴与如今的处境全然偏离,他只能赌自己的眼光没有错,赌两三年内时局依旧安稳,赌贺珠白的天命加身。 想到这里,伏霄心里更加感到前路黑暗。丹灵子当初说要依照镜中人的一生来行事,可是现在他的一切都与卷轴描述的产生了细微的不同——从围场被刺杀开始,接下来的经历都出现了些许差错,甚至原本他来到夏郡的时间,应当是半年之后。 最后能否到达那个既定的结局,实属未知。 不过伏霄倒是再没了刚得知消息时那种惨淡,反倒觉着镜中的日子过得颇有意趣,有时恍惚着便觉得镜外才是一场梦,仿佛他一直是肉体凡胎,八十多年寿数委实太短,这般打打闹闹地过日子,根本活不够。 师无算只好叹气,知道赌亦是无奈之举,便静下心来与他一起等候京中回音。 这些时日实在是无事可做,却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地游手好闲,便先寻了个空闲日子,找到一处风水宝地,将师存的衣冠葬入冢中。丧事草办之后,就再没什么别的事了,于是两人便摇楫渡江,没事就登上小归山游玩,有时遇上老梧带人上山,还能顺路走一程。什么山南居士山北居士的,倒没有山上一株野花盛放来得重要。 第34章 龙虎乱.34 京师的信送到的那一日,伏霄又在师无算房中见着了那面未打磨好的铜镜。 师无算这日起得很早,坐在房里看着今日的食单,镜子随几件折叠整齐的外衫一起摆在他的床头,微斜的镜面映出房里那人的轮廓。 伏霄杵在门口愉快地端详着镜面,倏然发现镜面上似乎用墨写了两个小字。 他自然而然地咳嗽一声,走进去道:“看了这么久,早上吃些什么?豆腐脑?” “没什么胃口。” 师无算侧过头,见伏霄便大大咧咧坐在了他的榻边,他想说点什么拦着,却已经晚了,伏霄别有用心地拿起镜子,道:“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却是愣住了。 镜面倒映出伏霄呆滞的面容,对准脸颊的位置上,写着两个俊秀的楷字——纷纭。 纷纭,似是这镜子的名字。 ……观玉谷的纷纭镜中,有一幻境,这幻境与人世并无殊异,误入镜中的人,需要按照幻境之律,以镜中的身份度过一生。 伏霄历来不曾深究过自己为什么会是贺珠白,亦不曾想过自己遇到的这一切有什么根由。他更没有想过,贺珠白与纷纭镜竟然有这样深的渊源。 观玉谷处在仙界与凡界交汇之处,是以数千年来,偶有凡人迷失道路,误入其中,每到黑水潭便折返。纷纭镜来自凡间,亦非不可能之事。 如果面前这这面镜子真的是纷纭镜的源头,这幻境里的万物,应当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 此时所见所闻、一生中这些过客,都是数百年前真真实实活在世上的人。 须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道:“这‘纷纭’……是从何解?” 师无算放下食单,双目犹如古井一般,“何曾有什么典故,只是心事纷纭,难以言说罢了。” 伏霄听他语气中似乎很是无力,又想起如今所见的这些人,只怕都曾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便也收起此前那种游戏人生的态度,对于镜面上的‘“纷纭”二字,没有再追问。 龙君总归是看淡人世,料想贺珠白亦曾经经历风霜,心境与自己大差不离,他若是遇上这等事,大概也与自己相同。 至于什么纷纭幻境、什么天子之位,此刻都没有早上吃什么重要。龙君陷入迷惘用了一瞬,彻底想开也只用了一瞬,伸手捡起桌上的食单,道:“你想好了没有?我去厨房瞧瞧今日都有些什么食材。” 他笑的灿烂,师无算却仍疲倦道:“我却嘴挑,看着上面的吃食没有一样入眼的。” 伏霄坐着不走,道:“你哪里挑嘴,你分明是心情不畅快。要不然找个人发发火儿,再不济,与我说也是可以的。” 师无算眼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片刻才笑道:“我可曾对谁发过火,你又是我什么人,怎可事事都说得。” 伏霄歪着头,真诚道:“咱们之间,不是知己,也胜似知己了吧?” 师无算颔首道:“去你的厨房巡察吧,白公子。” 语气分辨不出什么,但伏霄隐隐觉得自己又是哪里招惹了他,可搜肠刮肚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的,这时子兴又带来了京里的回信,便没有多停留。 老皇帝的回信倒是在伏霄意料之中,在开头斥责了一番他架空蔡殷的行为,说他胡来无状,回京必定要好好治他一番。看着这些不痛不痒的斥责,伏霄非但没有悔过,反而松了一口气。 蔡殷这件事其实需要很大魄力。伏霄赌得很干脆,老皇帝初听闻时很愤怒。伏霄知道老皇帝必定要问责,所以早在回复的密信内写了洋洋洒洒三大张纸的请罪表,再附上一份他的浅薄见解。 灵佑门之祸乃是人心所致,但凡人心之乱,并非蛮横杀几个人就算了。昨日神异教,今日灵佑门,灭这些门派如割草一般轻易,然而来年春风吹又生。要想治本,只能大行教化。如此一来虽不能到比屋可封的地步,但多少也能抑制此乱的发生。 第62章 而广施教化,需要一位孤臣来担任地方长官,孤臣得罪完上司再得罪下属,从不与旁人结交,没有人情往来,只有这样的人来担此任,方可杜绝一切节外生枝的可能性。 若交给蔡殷这种人来办,只怕不出三年,整个郡县都是灵佑门的总坛。所以要换人,伏霄用这种非常极端的方式想老皇帝证明了自己的决心。 至于人选,他请求老皇帝亲自选派。老皇帝对捕风捉影的“反贼”十分上心,自然不会放任,如伏霄所料,他在早朝时略微提了一嘴,便立刻有不少推举贤才的进表送上金殿。 戴博真举荐的人,是开春时被踢到宁县的沈綝。 吏部从几份举荐名单里细数人选,发现沈綝的处境可谓严实合缝的契合上皇帝要求的“孤臣”二字。 在朝堂,他刚撞柱子未遂,吓得老皇帝差点背过气去,御前的印象自然不怎么好。在官场,他以一己之力把高将军逼去了边疆,上至封疆大员下至无品稗官,没一个人愿意结交他。特别是家里人早早都去了,可谓孤中之孤,死了都没人哭坟。 老皇帝悄悄将沈綝的身世与科考时的试卷看了又看,深觉此人简直是为了夏郡这档子烂事量身定做,当即拍板,把在山里的沈綝找了出来,发配——不,是擢升至夏郡上任。 沈綝其实也很懵。 宁县不算大,因为山多路不好走,是以民风还算淳朴,他在宁县的山里可称得上逍遥,种地挖笋不亦乐乎,与他读书时倒没什么两样。 沈綝不是没有报国的豪情,但他是随遇而安的人,若在庙堂,则尽力为家国,若在乡野,则安定一隅百姓。沈綝从不为身处何处而或悲或喜,这份安贫乐道招来了一些潦倒后生的敬仰,经常聚在他的院子里听他传授人生哲理,这些人都不爱叫他沈大人,反而叫他老师。 做官做到这个份上,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吏部的文书百里加急送到他手里时,他才刚从厨房里出来,犹豫要不要留送信的使者吃饭。 那日正好也有几个失意的书生前来拜访,闻声从屋内探出脑袋,知道那是升迁的文书之后,仿佛霜打的茄子。 书生们这才想到,沈綝再怎么落魄,也是今年二甲的传胪,与他们这些还在辛苦求学的白身有天壤之别。 遂十分丧气。 沈綝也不知怎么安慰,只能想着,这些后生自有他们的路要走,外人的点拨终归比不上自心悟道。 除此之外,沈綝还是有几分惶恐的。这封右迁的文书来的莫名其妙,而他远离京城已经有很久了,京中发生的一切他都无从知晓,所以这封文书就如烫手山芋,令他坐卧不安。 这些惶恐,直到子兴出现在他院中之后才消散了。 在京城时子兴就来往帮忙传递过一些书信,所以当他出现的那一瞬间,沈綝就知道擢升的文书是因何而来的。 他打开昭王殿下的密信,果不其然,除了增设村学和县学,广兴教化之外,昭王殿下还额外嘱托了其他的事项。 他想要从夏郡的土地下手。 伏霄在递回京城的密信上留了一手,真正的心声没有对老皇帝说。 皇帝一生没有出过京城,坐在皇宫里观测天下,难免偏信眼前所见,伏霄出宫却实实打实见到了皇权之外的东西。老皇帝不会懂,所以在他的上表中只能所有的过错都是百姓愚钝,但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并非“教化”,士绅豪族是不可忽略的痼疾。 贪欲无限而圣人有限,无限的贪欲垄断了有限的财富,这就是夏郡的症结所在。 平民和士族天生就处在衡器的两端,而一切的砝码天然地向士族流淌。所有的动乱都来源于两边重量的失衡,伏霄知道让这座衡器始终平衡是不可能的,他想做的是挡在这架衡器中间,尽可能减缓结局来临的速度。 沈綝已不是少年,身体里的狂放和恣意早已经被抽离,并不为此感到热血沸腾。在听了一整夜窗下的虫鸣之后,他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再一次临险绝,踏山川。 他用了七日七夜才走出了那座山,离开山道登上平直的官道时,车夫感叹一声终于走到了平地。沈綝这时忍不住地往回望,天高云淡,翠色屏障之后,那座令他滞留了数月的山,此时看起来仅以双目便可丈量。 几日后伏霄站在官道的尽头迎接沈綝的车马,他看着沈綝略显疲惫的眼睛,笑道:“终归是熬出来了。” 沈綝下了车,深深地一揖:“臣是来报殿下知遇之恩的。” 遂拿着吏部的公文去了府台衙门,夏郡的变动终于结束,一切似乎都在走向正轨。 很多公务问题初时看起来虽然难缠头疼,但其实只需要一次人事任命便可以完美解决。 因为最初的问题其实就出在人身上。 比如崔梨被指为盗贼的案子。 蔡殷既已经倒台,之前由他牵头,几个县官与灵佑门私相授受的事也就被放到一个微妙的位置。大家跟在新来的知府屁股后面好几日,眼看着沈綝并没有追究府衙内外不能平账的纠纷,还在观望的各方势力便放下心来。 所以崔梨的案子放到现在,已经不算个事,拖一拖,等到大家都忘记,也就没有人眼巴巴望着判决。伏霄再往府衙去探望了一两回新到任的沈綝,就连最初那几样如山的“铁证”,也不翼而飞了。 第63章 第35章 龙虎乱.35 听说崔梨从牢狱中出来,卢毓在相思病和伤心病的摧残下,眼泪哗哗流了两大碗。 此时竹小仲得目力尚未恢复,仍是个凄凄惨惨的半瞎,拄着一根老竹杖,在卢毓身边道:“可怜我们兄弟,一个我脸上挂两个碳球,一个你脸上挂一对核桃。” 卢毓睁着一对红肿核桃眼,看了看竹小仲那对黑黢黢的眼窝子,心中一酸,眼泪倒是不流了,只道:“你放心,我一定找名医帮你复明。” 竹小仲经历一番皮肉之苦,反倒静了心,说出的话全然不像个孩子:“我看不见这段时日,也想明白许多,从前用眼睛看却总也看不分明。复明的事,全在天意,即便看不见了,我也没什么怨恨的。” 说得卢毓暗自羞愧,自己的心性还不如一个孩子。后面一连几日,都注意时时稳重,也是奇怪,这之后他再温书,竟有了些心得见解,令他父亲殊为欣慰,便放松了对他的看管。 卢毓因此得了时机出门。出去头一项要务,就是溜达到江边去看望崔梨。 江上风平浪静,崔梨站在堤坝上,迎着灿烂的阳光,发丝被风吹得轻盈扬起。卢毓心跳不已,加快脚步穿过一丛丛芦苇,临到快登上去时,又仿佛被什么牵绊住,就这般犹疑着走到了崔梨的身边。 阳光将他的脸晒得发烫,他低声喊道:“阿梨。” 那小姑娘伸出食指嘘了一声,眼睛望着江中的沙洲,似在观察什么。视线落处,拴着两艘小舟,沿岸坐着几个人,专心致志盯住江面,正在垂钓。 卢毓屏住呼吸,细细分辨那些人的模样,其中一个是老梧,另外两个——他不自觉“哎”了一下,道:“是昭王殿下和师公子。” 崔梨懒懒地应了一声,道:“这两个人,总是跑来跑去的。” 跑来跑去的昭王殿下这一次还是蹲在鱼篓旁,神色痛苦地数着里边上钩的鱼。 师无算对钓鱼并无兴趣,此行只为陪同,所以一登上沙洲,就坐在张小马扎上,神色淡淡地眺望那些隐入天际船只。 在前面,老梧手执钓竿,自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意气,头也不回,对伏霄道:“虽说鱼不记事,可殿下再这般盯着,只怕满江的鱼都要得了口信,再也不上你的钩了。” 伏霄丧气道:“老先生莫打趣我了。” 老梧哈哈笑道:“对不住,殿下救了崔梨出囹圄,老头子还要好好谢你。可是我身无长物,这篓子鱼,殿下就拿去吧。” 伏霄将鱼篓盖子合上,站起了身,踱至老梧身边,摆手叹气道:“若非老先生沉得住气,先安抚过了崔梨,今日我的事也难做成。老先生的远见,实在令我等佩服。” 老梧道:“到了我这个年纪,见识总要长一点,否则也对不起过去几十年吃过的米。” “江上渔夫若有先生的渊博,那天下读书人便要羞愤欲死了。” “殿下这么说,才令老头子羞愤欲死啊。” 伏霄笑了笑,坐在老梧身后,双手拖住腮,“韦先生如今还不肯对我讲明实情么?” 沙洲上的声音忽然像停止了一般。师无算不声不响地转过来,但令他意外的是,正在说话的那两人并没有呈现出剑拔弩张的气氛,连一丝情绪起伏都没有,似乎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飞鸟横渡江面,风将另一侧的芦苇丛吹得如同波浪起伏。 对面那人神色未变,捏着鱼竿道:“你是何时猜到的?是头次相见时,还是那晚在江心?” 伏霄惭愧道:“都不是,动用了一点小聪明,知道先生当年在牢狱之中留下了寒腿之症。前次见先生在狱中犯了腿疾,我便留了心,于是顺着去调查了一番,便知道了。” “哦,”韦敦始终没有回头,泰山崩于前也不值得他放开手中的鱼竿,“殿下现在想怎么做?将我绑回京城为圣上炼丹,还是就地将我杀了,成全你一世清名?” 伏霄道:“韦先生言重了。我的确曾经进退两难,但是前日我却有了第三种想法。” 韦敦的眼梢儿稍稍侧过来。 “我的昭王府颇为清净,先生是否愿去做客?”伏霄直直盯着他,忽而笑了一笑,“韦先生可相信我?” 可喜可贺,昭王殿下的争储之心,从围场开始埋下种子,入夏郡时受浇灌,如今似乎是冒出了第一股苗头。 师无算在两步开外默默听着,暗想这未免太直白,韦敦逍遥山水这么多年,不一定会答应再次入世。可是转念一想,这老头本就古怪,若循规蹈矩,反倒入不了他的法眼。 这本思忖着,那边韦敦已站了起来,将鱼篓提起,对着阳光看了看里边活蹦乱跳的鱼,轻轻笑了一声,蹒跚地拖着伤腿走到滩涂之外,将鱼篓倒扣了下去。 几尾鱼蹦跳着入水,在水面溅起层层涟漪,而后消失不见。 “最后一次钓鱼了。”韦敦如是道。 他拍了拍掌心,挽起袖口将鱼竿背在身后,悠然穿过两人,走到了自己的船边解开缆绳,曼声合着江上的渔唱,长篙一点,轻快地划出丈远。 师无算站起身,看他撑船远去,口中讪讪地“哎”着,远处韦敦却扔来一句话:“若是怕我跑了,便随我一起上山一趟吧。” 呆愣的时刻,伏霄冲他粲然一笑,牵起他的袖子,拽上了船:“前辈,且等等我们!” 第64章 再一次上小归山,心境却与前几次全然不同。大抵因为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上山了,那些看惯的山石树涛,此时却仿佛焕然一新,令人如何都看不够。 师无算站在山脚下顿生感慨。 山石草木千年不改,然而人心易辙,往往是瞬息万变。 “我发觉,这几日你似有心事。”伏霄拉着他上山,进山的小径尚有行人出入,不似山上那般难行,他们在其间漫步追寻韦敦的行迹,倒还游刃有余。 “只是想起就要离开夏郡,回到京城后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思及便心中不安罢了。” 伏霄了然:“还没影的事,你却想的太远。” 师无算摇摇头:“性命攸关的事,走一步算三步我都嫌少。” 伏霄笑道:“总有目力不及的地方,若是算尽前路,到头却发现原本就走错了路,岂不是要吐血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他本意是忧心师无算太辛苦,师无算却陡然加快了脚步,将他远远甩在后头,袖袍走得生风,“这山上道路不好走,殿下既然喜欢走一步看一步,为免殿下误落山崖,还是让我这样喜欢算前路的人去探一探路吧。” 伏霄哑然,站在原地等了稍许,天边的云似乎都有些泛黑了,再看前面人影登山的速度始终不见慢,才着晓得着急忙慌地喊着“阿和”,提起袍子脚下一步跃两级,急匆匆往上追去。 紧赶慢赶追了些时候,正看见曲曲折折的石阶上头,韦敦正在与师无算说说笑笑着,说是要上宫观里取东西,却只见他卷了一套文房四宝并一串葫芦,葫芦里头水声碰撞,不知是什么。 韦敦道:“此酒是我昔年上山时所藏,如今是该开封了。这山上风物极佳,二位不嫌弃,我倒知道有一处凉亭极适合饮酒。” 被他藏了几十年,想必是佳酿,两人都没有推辞,随着他走到凉亭,果然视野开阔,满眼青翠。一片淡淡的流雾时隐时现,江中的水流如白练从天际垂下,将景色一分为二。 韦敦酒量非常好,当年他还未踏足科场时,有两大雅号,一是儒侠,二是酒客,说得就是他能饮且任侠。时人追捧恣肆,是以这两个雅号的大名甚至盖过他的学问,一度令韦敦十分苦恼,好在他后来在春闱名声大噪,这两个雅号便渐渐淡去。 再后来虚衔与浮名都离他远去,韦敦消沉了很久,才抖擞精神,在江边垂钓,一钓就是一天。 古时有故事说姜太公钓鱼逢知遇之人,其实韦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钓鱼,他虽已经厌倦官场,可是见到世上诸多怪异事,心中还是有一把火在熊熊地烧,他其实也有预感,这把火不可能会熄灭,甚至在等一个人来添一把柴,让这火再烧旺些。 若能烧尽世间不平事…… 韦敦分明没有喝醉,双目却微微泛起了清光。 江上的清风在这里吹拂了千百年,吹老了多少青涩红颜,韦敦曾经想过终老故乡便罢了,用这样终日渔樵的日子了却此生也没什么不好,他一生争强好胜,即便退隐下来钓鱼也要胜过其他渔夫,偏偏他以为自己几近暮年时已无所谓胜负时,又有人来替他把这个埋进土里的念头生生拔出来,攥着长高了。 他在亭中以指为笔,点画着无尽东去的江流。倏而一阵长叹,大笑着借酒兴掏出笔墨,乘兴写了数联文字,托着风抛洒出去。纸笺尽散,洒脱地吹向滚滚长江。 似乎停笔之时,他这在故乡停滞了数十年的人生,也如这飘散而去的纸笺一般鲜活生动起来。韦敦站起身,步履稳当地走出了凉亭。 伏霄在他身后观摩他写字许久,这时方道:“文房四宝却还没有收拾。” 韦敦道:“合该一身轻地走。” 他示意自己带路,几人一起下山去。伏霄看了看高处的景色,却说:“我们再待些时候,先生慢走。” 韦敦倒不多言,他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解决,便站在亭外对他们拱了拱手,转个弯去,便只剩下树影,看不见人了。 这狂生一走,也自把他洒脱的气息也一并带走了,方才眼前倒有气象万千,什么年少不得志的郁郁,中年看破红尘的悲怆。此时凉亭只是凉亭,松柏只是松柏,居高而下看那江水,却也只是流不尽的江水而已。 林间鸟鸣清越,师无算坐在亭子间打量着蜿蜒的山路,凉凉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你把韦敦放走了,我们连路都不识,却要怎么回去?” 伏霄道:“景虽常存,人不常暇,此时不行乐,又待什么时日去了?” 大抵是想到即将回京,再也没有闲情雅致去看大好山水,师无算这般想着,便也惯着他犯傻。这般在凉亭内坐了片时,听鸟啼风声,心觉自己在这里陪他枯坐,恐怕亦论不上精明。 作者有话说: 啊哦这周忘记申请榜单嘞。。开始躺平 第36章 龙虎乱.36 伏霄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便坐在凉亭最高的石台上,一语不发,静静看流水东去。 他这些天实在太疲惫了。 不是肢体有多么痛苦,而是一颗心在人世打滚磋磨,屡屡想要站得高一些,却被一股无形的力气死死压下去、再下去,在尘土里爬不起身,却还要死死地抱紧每一颗砂砾,为自己搭建向上的高台。 所以他知道师无算也很累。 第65章 小归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世间万物好像都不存在了,他们此刻就是他们自己。只有再次下山的时候,才会再心照不宣扮演各自的角色,去争抢,去厮杀,去顺着无尽的血腥味掠夺。 ………… 伏霄想到这里,心口蓦地空了,似乎能够预见那个孤寂的未来。不无酸涩地想,人生有限的数十载,他所结识的这些人,又有什么样的结局? 他背对着凉亭,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勇气,他轻轻地喊道:“阿和……檀光?” 话音落地那一刻,他猛然回头。 小归山一年四季都清凉。 风入松间,这阵凉风似乎也吹倒了心里,将那一点烧起来的温度也带走了。 伏霄眸光渐渐下沉,看见小亭之中,师无算已经倚靠在亭子的柱子上,阖目浅眠。 遂深深叹了口气,想到山中多风,这么睡着怕是要着凉,便脱下外袍,刚走过去,要罩在他身上时,师无算却迷蒙地睁开眼,的确是刚从梦中苏醒的茫然,含混问道:“我怎么睡着了?” 伏霄心绪未定,躲闪开目光道:“你醒了也好,免得风一吹,回去染上风寒。” 师无算下意识哼了一声,背靠着柱子坐直身,半晌才道:“我做梦时,却听你对我说了什么,可是什么重要的话么?” 有些话情绪酝酿到位了,说出来其实十分自然,但一旦过了那时辰,便怎么说怎么不对味道。龙君虽然从小没脸没皮,可这百般柔情的话语,说过一次也就泄了气,何况谁晓得会不会招致嘲笑,伏霄神君也是要面子的。 眼光寻觅到韦敦留下的酒葫芦,借口一瞬间成型:“我看夕阳风景十分好,本想叫你喝酒,谁知你却睡着了。” “哦,原来如此。”师无算慢吞吞的应着声。 伏霄赶紧道:“就是如此。” “反正我也醒了,你把那酒拿来吧,”又顿了顿说道,“可惜,我说句不中听的,韦老先生珍藏的这酒,也太难喝了,酸唧唧的。” 伏霄道:“兴许是拿果子酿的甜酒,放得不好,就容易发酸。” 师无算懒懒地看着他,将那酸果酒抿了一口,笑道:“白公子不会也是果酒里泡出来的吧?有些时候,真是恁酸了。” 他又在揶揄,伏霄一阵疲累,却听他话音又是一转:“不过,甜酸这种事,都是各有所爱……只是回去之后,你要请我一顿好的。” 太阳沉下去了些,在这山间看得尤其明显,周身的光亮稍稍黯淡,衬得对面人的眼眸却更为清亮。 伏霄瞧着他的双眼,倏地也是笑:“你何时爱喝酒的?” “没什么大爱好,可是好不容易能占我们小白公子的便宜,如此良机,若是放过了,我会心痛的。” 心里话未曾出口,原本是有些失落的,可是伏霄一瞬间又觉得,这般就是再好不过了。 他在心里将那二两发酸的酒水掂了掂,裹起来,藏进不知道那个角落,借着这微醺的酒劲,漫无边际说了许多话,渐渐的看夕阳沉入江的另外一端,水面由鲜红逐渐浸上深蓝,再一抬头,竟然已经坐到了入夜。 这酒就是再淡,喝到这个时候,也该有些昏沉的疲惫了。 餐风露宿毕竟不现实,山里蚊子多,在这睡一晚上,第二天脸都要大一圈。 还是趁着月色,往山上道观里去,寻间房舍借住吧。 夜里石台清凉,伏霄提着酒葫芦,乘着水亮的星斗散漫地回过头,看见小亭中师无算还清醒着,腰背挺直地坐在石凳上,柔软的发梢垂在肩上,袍摆似水一般扑了一地,正提起笔,在韦敦余下的笺子后写着什么。 遂心中一动,脚步沉沉地走过去。 龙君从不是为色所迷的人。 ——他的脑子里还存着这样一句话,十分正气凛然地进了凉亭。山上月亮显大,慈悲的白月光将山径照出一片淡白色,自然就看见亭子里的人双目晕着浅淡的月华,周身亦是沐在皎洁之中,仿佛一层浅淡的水波纹。 伏霄心中微动,这般借着微醺的酒意伸出手,捧珠一般,在他腮边轻轻落下。 对面起先没察觉,这会儿反应过来,倒先警觉地将笺子抽走了,而后才迟滞道:“做什么?” 伏霄宛如被捉赃的小贼,酒劲清醒大半,急中生智道:“这、这山里蚊子忒多了……别叮了你的脸。” 师无算一脸怀疑,伏霄又道:“咳咳,我看时辰不早了,咱们上道观里找一个地方凑合睡吧。”又怕他发现什么端倪,拔腿就走。 山上的道士们大都没睡,得知有人借宿,也没有拒绝,由他们两个睡了一夜,正好第二日清早要下山采买,两人便跟着道士一同下了山。 至于山上小亭里那些事,那些话,竟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安心地做起尘世中两个争逐的凡人。 下山之后,自有诸多事务要忙,不止韦敦的事情要先行回报回京,他们路上的行程也需提前安排妥当,伏霄还要时不时去府衙与沈綝畅谈一番,不少都只能一人去做,与师无算见面的时候,愈来愈少。 直到离开夏郡的前一日,才终于能静下来好好休息。 这一日昭王殿下与师公子都没了踪影,江面上却出现一艘客舟,约莫能容十来船客,今日只坐了四五人,船夫在前头撑船,另一头的船篷之外,有人静坐在甲板上,身边放一只小桶,竟是在垂钓。 第66章 卢毓从船篷内探出脑袋,道:“船夫捞的鱼上岸了,殿下……” 伏霄哀叹一声,放下鱼竿,弯身进了舱中。 船舱里宽敞,中央架着烤炉,一双白净的手在炉上来回穿梭,时而娴熟地将一颗小脑袋拨回去——竹小仲顶着两个乌黑眼眶子,听见伏霄进来地动静,眯起眼睛道:“殿下,有收获吗?” 眼睛缝隙里转过一丝光,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 为了他这双眼睛,师无算很是担忧过一阵,时时关注着。 前阵子卢毓花重金为他延请名医,黄金百两散出去,效果立竿见影。各地名医过来医治一轮,又是艾灸又是施针,竹小仲这双炭黑眼睛好转几分,如今已能勉强睁开,看见一些绰绰的人影。 伏霄心道这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会儿来戳别人的伤疤,故而懒得搭理他,一转脸看见卢毓呆呆地待在他方才坐着垂钓的地方,便岔开话题道:“卢小公子怎么回事?” 竹小仲恨铁不成钢:“哦,崔梨送了他一枚芦花,他就变成这样了。” 芦花就是蒹葭,上古的情诗流传至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少年男女这般走在蒹葭之中,是颇令人遐思的一件事,难怪卢毓傻乐成这样。 竹小仲摇头道:“哎,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让好端端一个人成了这副模样?” 他年纪小,成天看那些书里写的情天恨海,十分不理解,于是转过脸面向师无算。师公子渊博,对于情情爱爱的,想必很有见地。 师无算道:“你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长了一张风流脸?” 竹小仲觉得此话在理,内心将师无算的面貌细细回想,唇红齿白一个俏书生,确乎是一个白纸样的人,便求知若渴地转脸看向伏霄。 啊,昭王殿下这张脸,一看就像在红粉堆里打滚的:眉眼够深沉,眸光够浮浪,且时不时还对师公子贱兮兮地笑。竹小仲于是乎将迷蒙的目光锁在伏霄身上,伏霄往左挪,他便跟着转头,伏霄往后推,他亦步亦趋粘着走。 伏霄受不了了,叫道:“别乱教孩子!” 师无算淡声道:“你说说又有什么,别捡那些歪门邪道的讲不就行了。” 伏霄一时听罢,觉得胸中一阵闷,似乎的确悟到了一点情之一字的精髓,觑了觑师无算,又瞪了瞪竹小仲,心里一股闷气散不去,便瓮声瓮气道:“情么,不过就是周瑜打黄盖。” 竹小仲“啊”了一下,坐下盘起两条腿,眼睛撑开一条缝,力做出受教的状态。 伏霄瞥着师无算,他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似乎一切与他无甚关系。 于是他放开了说了—— “好似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懂?唉,就是觉得此人颇讨嫌,却时时想着念着。有好东西,就想要献与他,有好景致,便立刻想与他同看。若是蜜里调油,恨不得两人揉成一个人,若是大动干戈,想一脚把人踹开,还要上下寻个不疼的地儿再伸脚。”龙君滔滔不绝,说得有些忘情,回过神时,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似是被他酸得不轻。遂讪笑两声:“哈哈,钟情一个人,真是麻烦透顶。” 最后是竹小仲从两人之中钻了一头出来,老成道:“我看大可以凝练成一句话:情就是疯疯癫癫,没有道理。”几人目光所及,便是船头处卢毓凝视那一枚芦花的模样,痴色不改。 师无算也道:“这是了,只不过有些人疯在外,有些人疯在内,虽说宿命各不相同,但万变不离其宗,自古谈情说爱总是脱不开一个‘疯’字。” 第37章 龙虎乱.37 竹小仲习得一番新理论,立刻学以致用上,“看来小卢是疯在外了。也不知是怎么的,昨儿个和崔梨见过面,什么也没说出口,收了人家折的芦花就走了。” 这两个人,还有得路要走呢。 伏霄接道:“这尚算好的,若是疯在了内,都不知疯到了什么地步,才叫人害怕。” 说得高深莫测,师无算本不想掺和其中,听了这话,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竹小仲又向他讨教:“这有什么可害怕的?” 伏霄神秘道:“便如疾病入骨髓,随时会为之发狂。自断肝肠的,也不罕见呢。” 说得怪异夸张,竹小仲听罢一阵抖:“情是穿肠毒啊。” “可不是……” 这话说得师无算着实听不下去了,伸腿越过炉边,轻轻踹了伏霄的袍子一脚。身体徐徐晃动,却将身下的板材连带着嘎吱响起,夹在水浪声中,轻微有些明显。 竹小仲两眼看不清,听觉反倒提升不少,此刻听见舱内动静,警觉道:“船怎么了?” 伏霄整一整衣领,气定神闲:“你别怕,是你师公子想寻个不疼的地儿踹我呢。” 竹小仲还没想到一处去:“啊?” 怎么忽然就要动起脚了? 伏霄笑道:“小孩儿别问。” 竹小仲呿了声。 “殿下总是这样,”师无算语气不愠不火,伸手拨开炉子里的炭块,“说话留半分,让旁人猜他的心。若是去问询,也绝不肯说的,见多了,便习惯了。” 伏霄方才说了多时的歪理,继续胡诌不过信手拈来:“不然、不然,可知世上之事,多说总是多错,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岂不将自己的短揭了给人看?所以我看,为人处世,还需犹抱琵琶半遮面最为好。” 第67章 师无算嘴角噙笑,“也只有殿下才能使一手琵琶遮面,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不得要领,要遮了个十成十,这般笨手笨脚,则与目眇何异?” 话像是好话,伏霄却怎么听怎么不痛快,心觉说他不过,呵呵笑了一阵,就此揭过。 倒是竹小仲不知听进去几分,以他的悟性,想必过个几日,也能猜出个大概。 隔日回京的船停在码头,却是为了避嫌,只有些相关的官员去码头相送。 这天没有出太阳,整个天空都阴着,江上的水雾与水面难以惜别,轻纱一般缭绕着来往的船只,偶尔有风将雾气扯做一缕一缕时,才看清稍远些地方的景致。 离岸时木船发出一连串响动,便如发号施令一般,使岸上的几位官员纷纷拱手以示敬意,但伏霄的视线始终不曾落在他们身上,只是看着码头近处的堤坝上,有几个很小的身影愈来愈淡,渐渐隐入了白雾里,再也不能分辨哪个是岸,哪个又是江水。 船驶出很远,崔梨仍站在岸边,遥遥看着白帆消失无踪。 老梧就是韦敦这回事,卢毓初听时吓了一大跳。好险就让崔梨的爷爷做了自己的先生。他也佩服:凭韦敦这么大的声名,在夏郡谋个体面差事绰绰有余,他竟就这样过了几十年清贫日子。 如今韦敦随昭王北上进京,即便只是为圣上献丹方,也算是明珠尘褪。而崔梨却不跟随,卢毓不太明白,也没敢去问谁,自己揣着一肚子疑惑,想到自己到了年纪,应该就会懂了。 只是这疑惑有时难免漏了口,崔梨并不避着他,只说:“我不牵累他,他也不牵累我,就是最好了。” 卢毓若有所悟,又听她喃喃道:“我还要在这里替他看着家呢,什么时候他回来了……” 什么时候他会回来呢? 韦敦跟着殿下离开的时候,可没有约定一个期限。 崔梨揉了一把眼眶。 忽而发泄似的对着身旁的人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叫他爷爷吗?” “哎?”卢毓没听明白,懵然看着她。 崔梨眨眨眼,仿佛终于等来这一刻,如释重负,转过身不再看远去的白帆,“因为我晓得,总有一天他要离开这里的。” ………… 风烟万里,翠屏千嶂,激越白浪拍打船身。 伏霄没有进舱,仍然站在甲板上,遥遥看着船帆张起,满鼓着风往远处驶去。 夹岸不断飞驰而去的景色,也在提醒着他,此行已然落幕。 身后有人慢悠悠道:“此间事了,你却像在发愁。”伏霄转过身来道:“只是在想,要真正根除痼疾,还不知要用多少年月。”中间飘着极淡的水气,师无算仿佛是从另一方世界走来的,道:“横竖现在多了为你排忧解难的人,殿下也该展眉了。” 沈綝暂且不说,那另一位能够排忧解难的此刻更惆怅,躲在船舱里不出来,恐怕是心忧自己舍不得离开,半道跳船游回去。 伏霄心念动了动,道:“如今我又时时都是殿下了。” 师无算神色未变,伸手挥了挥似有似无的白雾,缓声道:“名号而已,别闹小孩子别扭。” 总闹别扭的也不知是谁。伏霄觑着他,动也不动。 师无算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借着雾气错开视线,故作平静漫声道:“可惜我实在不会劝人,以后还是找个妙语连珠的放在身边,若有烦闷时,让他给你逗乐好了。” 伏霄憋着笑,心想他还是心口不一时最有意思。 “唉,我不过是想,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伏霄忽的长叹,“也不知我们两个这样,是修了多少年?” 师无算方才看着百景渐远,心里只怕亦是感慨,难得地没有呛声,“坐了那么多回船,百年想是有的了。” 伏霄嘴角上扬道:“如此看来,我们甚是有缘。” ………… 回京之路漫长,等到伏霄再见到他昭王府的大门时,已经是深秋。 按惯例,要先行入宫去给老皇帝请个安。 宫里银杏已经黄了,映着朱墙,煞是好看。早在进宫之前伏霄就正经拟了折子送进宫,将包括韦敦在内的所有,都一体奏明,虽因蔡殷在老皇帝那儿受了些责问,好在总体没出大岔子,所以出宫时心情格外轻松,连带着看见几个不想看见的人,都不觉得有多讨嫌了。 伏霄回京,贺文逸是头一个坐不住的。如今容王殿下已然将自己兄长视作头一号眼中钉,那些认为他小题大做的,他统统嗤之以鼻,将他们打做不足为惧的短视之人。 就他十六哥在夏郡做的那些事,虽说冒进太过得罪了一批人,可是贺文逸是佩服他的胆魄的,若是放任他这么壮大下去,就是有一日连自己也要敌不过了。 何况他舅舅高直远在边陲,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京中一切蛛丝马迹都要紧盯,不容得有任何差池。 贺文逸守在出宫必经之路上,一见那个大红袍服的人踏出来,就装作偶遇凑上去。 抒发一番思念之情后,才道:“我方才过宫门,却听几个老东西在大嚼舌根,着实可恨。” 伏霄微妙地避开他拦路的动作,面上还是一副听他说话的架势,点着头:“怎的?我却不是第一天被嚼舌根子了。”你容王不是天字一号嚼这舌根之人么? 第68章 贺文逸自顾自煽风点火:“我是真生气啊!十六哥在夏郡勤勤恳恳,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伏霄点点头:“难为你。” 贺文逸:“这帮人还说了,明日早朝,若是父皇要赏赐你点什么,他们必当拼死拦下。” 伏霄面露苦笑:“哎呦。” “我听得气愤,便在前头咳嗽两声,那帮人一听,全作鸟兽散了,真是让人心里憋屈。你做出点成绩来,总有人盯着你,十六哥莫怕,明日若他们真这么干,我必定跟他们吵。” 其实贺文逸此番想干什么,伏霄一猜就中。遂轻轻叹息,笑着道:“我大约是不劳你费心了,父皇今晚,却没有要赏赐的意思。” 贺文逸早已猜中,心中还是免不了一喜:“这怎么说,十六哥是有功之人……” “我轻易把蔡殷从位置上给踹下来,着实没规矩,父皇不罚都是开恩。”伏霄拍拍贺文逸肩头,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不过十七弟,蔡殷这几日可有与你来往过?我瞧着那几日,你和他好似兄弟——” 贺文逸忽的狠狠一跺脚,惊惶道:“十六哥乱说什么呢,我何曾干过那个。我难道不是同你一般,将他婉拒了?” 说罢,又怕伏霄嘴里再倒出点什么,让这宫中耳目听见,便一路埋头快走,竟是再也不发一声。 回朝后伏霄照例在刑部当差,几个月中仍有明里暗里尖酸他的折子飞去皇帝案头,不过偌大一个朝廷,岂有不被臭骂之人,讨伐昭王的这点酸言何足一看。倒是老皇帝不知何故生出一股闲心思,有时命人送一两本骂得精彩的去昭王府与伏霄看,伏霄一打开,里头朱批已批过一回,品评得津津有味,叫人看了汗颜。 再说韦敦入京之后,自然也招来些骂名。他年轻时就是有名的浑性子,如今就要六十,爆裂脾气并未消减。有时被些酸文人骂到门面前了,他二话不多说,架起椅子坐在门口,将人骂得落荒而逃,渐渐再无人敢上去迎战。韦敦终于落个清净,一连数月,都沉寂在书房里研究他从小归山上带下来的丹方。 伏霄有时候登门拜访,会与他对弈几局,对于朝堂之事自然绝口不提。不过韦敦大才,有些伏霄看不分明之处,都被他以棋局道出解困之法,从此伏霄对于韦敦,更加敬重。 此之后,再有关于夏郡的只言片语,也只是沈綝遥寄来的一些书信了。 沈綝在夏郡遇到一些阻碍,千百年的权贵不是那么好撼动的,有几次他险些丧命,好在都化险为夷。他绝非只读圣贤书的酸儒,自然知道人情世故之道,碰壁几次更加心领神会,如今他在府衙已经渐渐站稳脚跟,待些时日,便可大展拳脚。 至于朝中的经营,对于伏霄而言更是近水楼台,冬去春来,他渐渐地在朝中如鱼得水,若是再有人想翦其双翼,也是难上加难。 就连伏霄自己都觉得太顺了,有时对师无算说起,师无算也只道:“殿下身边一人可抵十人,纵有危困,也能一一化解。再说了,前面的路,我会一直替你看着的。” 第38章 龙虎乱.38 这年是师无算在京中过的第二个除夕。头一年他还算过的安定,今年则大不同,从夏郡回到京师,他常常劳于案牍,四更天和衣而睡、五更末便醒已是家常便饭。这个初一到十五,整个人像浸在一团无尽的长梦里,昏昏沉沉,勉力支撑起几分清晰思绪,还都用在了正经事上。 伏霄亦是连家都回不成,在衙门批了十几桩春后的斩监候,十五那天深夜才从刑部踩着虚浮的步子回到王府。 是以今年昭王府年过得淡淡。不过,昭王府其他人倒是会自娱自乐,子兴去买了一车的焰火供府上人过上元,伏霄回到家里时,满墙的硝石味儿。 前院玩得热闹,师无算却没露面,家里的小使女要去叫,伏霄没允,自己卷了支焰火去到后院,翻上墙,清一清嗓子高喊道:“阿——和——” 这就样心里默数着屋里人影走出来的时间,在师无算走到廊下那一瞬间,点燃了引线。 伏霄跨坐在墙头,面庞被一阵一阵的光焰照亮。师无算身披厚氅衣,怀着双手在廊下观赏了片刻,才道:“险些都要睡了,若不是你叫,真不想爬起来。” 伏霄笑道:“累死我了,你屋里看着倒暖和,我借来睡睡。” 师无算转身进了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于是伏霄利落地翻下墙头,带着一路风霜进屋,砰咚一下倒在那张榻上。见师无算端起灯走近,便往榻内挪过少许。 师无算无情道:“殿下却还没有汤沐过。” 伏霄一路赶回来,已是疲惫交加,以枕捂脸耍无赖:“吃住都在刑部衙门,早就好好洗刷过了。”耳边便是一声叹息,一双手往被褥里加了只暖炉,而后才窸窸窣窣卧在了一侧。 窗户映着外面透进来的亮,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伏霄在这不尽的明灭里看着师无算的侧脸轮廓,道:“人间真是好,以往怎么不觉得呢。” 他从前做神君时,也觉得人间好。好就好在稀罕东西不少,只是这份好总是虚的,有与没有都对龙君的逍遥日子没有什么影响。如今像模像样当了一回人,尝过无数烦恼后,才觉得,人间正是因为这烦恼,才有了无尽的妙处。 长久的亮光后又是长久的黑暗,师无算在这阵黑里浅浅地“嗯”了声,似是对他的回答。 第69章 伏霄道:“这么久以来,阿和有没有烦恼?” 身边沉默片时,说道:“人间烦恼无数,若全是烦恼,便是没有烦恼。” “若一定要说一个呢?” 师无算再次陷入久久的静默。下一轮喧嚣的焰火声响起时,他稍稍转过身,背对着伏霄,声音从被褥当中传来:“那也只是,无力改换宿命的烦恼吧。” 半晌无声音,大约两人都是睡下了。 开了这个头之后,伏霄就更加没顾忌。上元刚过,公务更加繁忙,各地积压的文书雪片一般飞来,伏霄星夜才回府中,有时看见师无算院里似有一星灯亮,便毫不客气推了门,强行占走他一半枕席。 师无算嫌弃无果,带着薄怒卷了被褥至一边。却听对面扮可怜道:“白天见也见不到,只有晚上一块儿躺躺,这府上哪里都没你阿和公子的住处喜人,半院子花草,看得人疲乏消了一半。” 师无算问他剩余一半又去何处消遣了。 伏霄转过头神秘道:自在阿和公子榻上消遣去了。 遂受了好一顿捶。 这般打打闹闹,春天也就过去了。 立夏之后皇帝身体愈发不好,经名医诊断也看不出毛病,只是拿药吊着。这般熬过一个夏天,秋燥时已然撑不住了,在朝会上昏睡过去,顿时天下大乱,这乱中自然还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此时的圣上,当明白自己的情况,如何安排后事,十分令人遐思。 老皇帝的身体已经容不得他再上朝听政,但国事不可一日荒废,有朝臣建议选出一位皇子监国。几个皇子皆有支持之人,其中自然贺文逸的呼声最高。 然而老皇帝荒唐半辈子,此时也不负众望再出一次昏招——他让尚还在京中的几个皇子轮流监国,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偏倚。 这个昏招带来的结果就是,谁都想在监国期间替自己捞取一些好处,甚至直接断了旁人的生路。所以直至这年的年关,朝廷发出的政令时有易辙,甚至在两位亲王交替之时,闹出朝令夕改的笑话,令下面官吏叫苦不迭。 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相互倾轧的皇子们却回回都下死手。 于是在这年冬天,皇九子第二次轮值监国时,刺客从夹道两侧突袭他的坐骑,人马俱惊,一片打乱中他的头颅跌下马鞍,翻滚进人群中。 伏霄自此彻底做了几位兄弟当中的老大,十分惶恐。 惶恐之余还要安排人手彻查刺杀案,有嫌疑的人逐个摸排。其实伏霄非常怀疑贺文逸——但他当时不在京城,他舅母亡故,便去了西北天水郡吊唁,就连季叔玄也一并去了西北,来回之间路途太远,确实不足以支撑暗杀的精密筹划。 案子调查将近七日,杀了无数人,幕后主谋似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在家中上吊自尽。 何其熟悉的场面。 皇九子之死就像一个信号,京中顿时人心惶惶,老皇帝的身体在经历数次丧子打击之后,这一次终于是撑不住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老去。 人命向来脆弱,时候到了任你本事再大也不能回转,帝王将相与平头百姓死后不过都是一抔灰,老皇帝此时恐怕明白了这个道理,不再与天争寿,将养着病体,抛却从前那些方术神药。一日之间,那些被捧到天上的方士地位跌至谷底。 这日老皇帝忽然问身边内侍,他的皇陵修得如何了。 皇陵早在五年前便开始大兴土木,自今秋后,更是紧锣密鼓地绘制壁画,不日便可竣工。 但内侍闻言还是两股战战,说着吉利话哄老皇帝高兴。平时都舌灿莲花的,这会儿却已不奏效了,老皇帝只是出神望着宫殿外的天,倏而吩咐道:“去把朕的儿子们叫来。” 这回进宫究竟是鸿门宴还是登云梯,没有人能预料。 伏霄进宫前还在与禁军统领饮茶。他们在夏郡时便已结识,回京后提拔些许武将不过举手之劳,任用人才,伏霄不吝于此。 那人听闻后,神色凝重:“近日京中线人来报,鲜有人至的宅院中,似有磨刀之声。我带人进去查看,却又一无所获。” 伏霄还有闲心玩笑,“刀兵不详,磨刀的恐怕是不肯见人的鬼。我这就去求韦敦先生,画一道符送给军中兄弟捉鬼。” 对面悟了悟这其中的意思,又道:“方才陛下唤王爷入宫,这一路卑职会加派人手,王爷尽可放心。” 伏霄拱手说一声多谢。 宫墙前早有几人在等待,平时尚能交谈的几人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各自凝重地交换过眼神——贺文逸果真没有赶回来。 除此之外,那一双双眼睛里充满猜忌、痛恨、怜惜,复杂的情绪看也看不尽。至于伏霄自己有没有,他抬眼扫过阴郁的天,想起幻境中诸般因果,只觉得真真假假,早已分不清了。 皇帝寝宫外一片死气沉沉,众人都等在殿外听候传召。 头一个进去的年纪最小,几个人之中老皇帝最宠爱他。他迷茫地看了一眼兄长们,垂着头拢着双手走进去,不到一刻钟走出来。 倒是有人跃跃欲试想去询问里面的一切,可斟酌再三,到底还是悻悻放弃。 伏霄料想,自己生平最不受老皇帝宠爱,恐怕是最后一个进去,果不出他所料,所有人都在里边听过一轮训了,才轮到内侍叫伏霄进殿。 第70章 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在这一刻带上了同情。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地踏过门槛,轻声对开门的内侍道一声劳烦,视线在明亮的室内快速扫过。深处的帷帐全部放下,随着开门带起的风,好似活人呼吸微微起伏。 步步深入,只看见帷帐闭得严丝合缝,老皇帝就在那后面,始终不露真容。不知什么时候,内侍全部都退了出去,殿内落针可闻,伏霄紧盯着那张帷帐,脚步略略向前挪动。却听里面老皇帝道:“站在那。”伏霄刚站定,里面又下令:“跪下。” 他只好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膝触地时声音十分浑厚,生怕隔在厚幕后的老皇帝听不清晰。 空气如一潭死水,沉闷得令人几乎窒息,伏霄侧耳听着帐后的动静,犹自猜测老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苍老的声音已倏地徐徐回荡在四壁之间:“咳……十六,老九的案子,你办的如何了。” 不是交待什么,是例行的询问,伏霄大脑飞速转动,便也例行公事答:“回父皇的话,主谋已经自裁,余党尚在追查。” “追到了余党,你打算如何裁夺?” “当是按照律法。” 帷帐那头似是嗤笑,抛给了他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倘若不能以律法审定呢?” 伏霄心中一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一句笑话,世上若有不能以律法治罪的,那便是皇家。 “……国有国法,儿臣认为,世上并无不能以律法约束之人。” 帷帐后嘶哑的笑声断续传来,似乎是听到了世上最为滑稽之事。伏霄面上涌着热气,背后却不由自主泛上一阵冷,他胆大包天地抬起头,即便帷帐之后的人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神,他此时也微微颤抖起来。 “不管那是什么样的人,你都该全部杀掉!” 伏霄喉头干涩,不自觉吞咽着,目光灼灼地看向帷帐后,简直想把这道缝隙烧穿一个洞,好看看那后面究竟藏着怎样一个怪物。 他语调不自觉染上一层寒霜:“是,儿臣知道了……” “看来……你很明白,现在朕命你去……”老皇帝停顿须臾,忽然饱含恶意道,“将你王府里那个师无算杀了,你……你即刻动身,不得有误。” 第39章 龙虎乱.39 伏霄心中一震,浑身肌肉都在这一刻绷紧,几乎是一个预备暴起的姿态,目光直刺向帷帐之后。 在进宫之前,师无算曾与他说起过当下的局势。 “九王爷遇刺身亡,不一定是夺权的信号,更多的可能还是因监国得罪了旁人之故,但是背后的人想必不会料到圣上的身体从此一蹶不振。现在那个人也陷入了两难,犹豫到底要不要趁机逼宫夺位。现在还没有动作,可能是在判断圣上病重的真假。” 桌案上烛台闪烁,一枚晶亮的火焰,凝然跳跃于师无算双眸中。 “……老头子心思深沉,就连我们也不能看透,以往不是没有布迷阵诓骗我们……是真是假,确实不好说。”伏霄双眉峰聚,今年以来,他皱眉的次数不在少,眉心已隐隐出现一道浅淡的痕迹。天生纵意洒脱的面孔,莫名添上几分稳重。 “所以更大的可能,他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让病重之事成为板上钉钉的现实。”师无算伸手罩在灯旁,晃得影子忽缩忽涨,“但是如你所说,皇上心思深重,他难道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么,他在被人暗算时……难道不会反击?” ………… 人心百转,而帝王心每一转当中又有千百道沟壑,叵测至极。老皇帝对师无算的杀心从何而起,此刻哪里可知,一瞬间伏霄难免心乱如麻,纷纷的心绪中却骤然升起一股念头,云破天开般把脑中杂芜全部压了下去。 宫城几道门的位置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 ……若无可转圜,今日真要逼得他做个“孝子贤孙”了。 里面躺着的老皇帝对他的杀心仿若未察,又是一阵怪笑,半路顺不上气,剧烈咳嗽着,“不过是诓你的,朕知道你舍不得他。可是今日你能保他一时,还能保他一世?若有一日他的主意大过了你,这杀令由不得你不下。” “父皇莫戏弄儿臣了。”伏霄回过神来,发觉自己额上浸浸然渗出汗珠,双臂和双腿都不免带上用力过度后的绵软。 “也罢,哼……朕一生不曾把什么真正放在心上,临了临了,咳咳……想要给儿子交代几句话,还要被当做戏言……不管你听是不听,若遇上拦路之人,必要除尽,休管那是谁,休管与他有什么情分——这是朕唯一能教你的。” 帷帐后老皇帝声线僵硬,撑着一口气将话讲完:“现在你没有这个硬心肠,下不去手,往后便是你吃苦头的时候了……往来千百载帝王没有不好杀人的!朕叫你杀了他,不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而是因为你脚踩的地方是整个天下的至高之处,没有人能超过你,一旦有人比你高了,就是你死的时候,所以你要盯着,有人开始往上走,你就把他杀退。” 伏霄心头混乱,满耳只听见一个“杀”字,腥气森森绵延不断地织做一张丝网,轻飘飘落在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 老皇帝卸下一股力量,虚弱颤颤道:“朕的话讲完了,朕死后……” “父皇万寿无疆,今日是怎么了,何言这不吉利的话。”伏霄眼中含泪。他与老皇帝交锋,时常挤出眼泪蒙混过关,此时并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叩拜不起。 第71章 老皇帝不曾理会他,低哑的声音从帷帐那一侧传来,“朕死后……五年之内,你若、若违逆朕曾颁下的旨意,九泉之下朕也要你不得好死。” 他是在…… 若说方才只是猜测,此刻伏霄心中却是全然清楚了,浑身似有泰山重压,却又觉得轻盈无比,只在一声滚雷过后猛地抬起头,想从那帷帐后看清老皇帝的脸。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朕死后……你继位。世道倾覆,朕选了你来匡扶,你需感念朕的恩德……不得……不得改赋税、散兵丁,五年之后方可,方可……” 老皇帝长长地喘气,肺腑仿佛被戳穿了个窟窿,哗哗地透着风,剧烈一阵咳嗽后,又道:“五年……五年之后你想与民休息,便颁罪己诏……这天下,任你改成什么样,功过都已与朕无关。” 五年为期,足够人忘记很多事。老皇帝在位期间做下荒唐事无数,死前却仍惦记一点身后名,他知道许多政令再不改变就积重难返,可若他刚死便要改掉诸多弊政,昏聩的骂名上难免再添一笔,是故此时仍要伏霄保证:他的圣旨从无过错,错都在新帝一人。如此待到新帝继位五年后,因诸事难顺,感念上天责罚,罪己改过,与先帝全然无关,先帝万岁万万岁。 人之将死,何苦再说些违逆的话。伏霄沉默着回应。只是这自知之明着实来得太晚了些,若想留贤名在人间,当初何必要纵情享乐,弄得怨声沸腾。 “朕的意思,你知道吗?” 这一刻伏霄耳边抑制不住的耳鸣,脑中不断转着一千个一万个念头,这千万个念头又拧成钢锥一般穿凿着他的太阳穴。可就是这种时候,他竟然出奇冷静,将额头贴在地砖上,轻轻一磕:“儿臣知道。” 老皇帝又嘶哑地大笑:“你知道?我看你如此着急,夏郡……夏郡的事……朕只当不知,可若你违逆朕今日的话……”声音渐渐低回,寂静中他的口舌仿佛黏着在一起,叽咕着念叨,吟咒一般令人悚然。 伏霄心魂震荡,仿佛帷帐后的怪物乘着咒声从缝隙纷纷跃出,如群鲨将其环伺,一股无名怪火自周身燃起星点火苗,由肌理直入血肉,连骨髓都要烧得枯尽。 前头簌簌有声,他不再有所顾忌仰头紧盯,却见一只手从帷帐后遽然刺出,老皇帝厉声叫到:“十六……十六过来……!” 枯朽的手摇摇曳曳,徒然地抓握着,伏霄咬紧牙关,旋即将额头死死磕在地板上,只听耳边惨声叫道:“来人。来人!朕殡天之后,传位、传位昭亲王贺珠白——”随着殿门被内侍慌张推开,老皇帝最后一声戛然而止,手却直直伸在帷帐之外,竟是死死定格在那里。 一直到内侍哭着端来温水为老皇帝擦洗时,伏霄才看见内里的情形。药气浓郁,被褥凌乱,那老人双目直直看向虚空,的确是已经死去了。 多少年前他也是这样,从自己的父亲手里接过权柄,世世代代,掌皇权的人如流水更替,前人死去如抽丝,后人上位复作茧,子替父位,弟承兄尊,来来回回,逃不过五指藩篱。 恍惚中他突然有奇妙的感觉,究竟是幻境融合了他,还是他融合进了幻境,无从可知。 伏霄跪在榻前,忽然捂住嘴,那一阵怪火的热气烧穿了肺腑,终于令他难以自抑呕吐起来。 站在殿外的那几个亲王听见声音,却不顾内侍阻拦,闯将进来。见到殿内景象,又想起方才老皇帝那一声大喊,哪有功夫管龙床上亲爹的尸身,踏进来怒骂道:“十六!你干的好事!” 老皇帝那一声“昭亲王继位”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今日殿外尚有见证的内侍,如何都做不得伪,那人急中生智,却叫道:“诸兄弟都听得分明,殿内方才杂声甚多,却是你对父皇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下作事!” 其余几人闻言,全都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那人的身后。 老皇帝就像一条维系着他们兄弟之间平衡的一根蛛丝,尽管脆弱,但勉强能称为一体同心。不管怎么说,内里斗得再凶,总不至于撕破血肉相连的外皮。然如今他一死,这根蛛丝便荡然无存,蛛丝尾端的几个人,天然的各立了门户。 不过至少现在,他们有着同一个敌人。 伏霄被内侍搀扶着慢慢站起,挥了挥手示意旁人退下。那跳出来的人与他针尖对麦芒,不肯后退一步。 气氛正紧,宫禁之中,突然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场所有人闻之都不免向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宫室之后,不知何时围拢了一群禁军打扮的兵卒,正神色肃穆,好似围墙逐渐收拢,向此处步步紧逼。 众人皆惶惶,不知如何自处,却只有一人从容自若。这些禁军归属何人,已不言而喻。 那亲王怒极反笑,指着伏霄鼻子大骂:“原来你他娘的今日是打算逼宫!”他怒目而视,对上的是出奇从容的一双眼,含着山雨欲来的酷烈,横扫过殿中诸人。 半晌,这新近丧父的继任皇帝缓步走下台阶,极为幽微地翘起嘴角,对着殿外的禁军统领道:“父皇骤崩,本王的这位弟弟伤心过头失心疯了,来人将他架出去,好好医治。” 刀斧手在前,自然无一人敢有异议。 天子殡天举国皆孝,所有的亲王拜倒在先皇帝灵前痛哭。皇陵早已经修好,老皇帝停灵七日后,礼部着人抬去陵墓中安葬。 第72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日后皇十六子继位,登基大典前夕新帝发诏招容亲王贺文逸速速归京。信使快马赶到天水,当地郡守竟无故使其羁留数日,期间新帝数次遣人催促,皆不得回信。十日后,容王贺文逸拒绝朝拜,以新帝得位不正为名,于陇山以南起兵。 于是关陇一带由西至东,沿途纷纷有人摇旗呐喊,加入到这一股力量当中来。 一月之内,这阵阋墙而起的战火绵延百余里,将西北与东南版图撕开一道口子,以割裂天下的势头,熊熊燃烧。 第40章 龙虎乱.40 叛王贺文逸从陇山发兵,以天水为据点,迅雷不及掩耳地侵吞掉东进的三座城池。一路上若有不从者皆杀之。后世的史书载不住这满溢而出的血腥,只能惶恐地写道:履腹涉尸,流血滂滂。 这样且战且杀,终无有滞碍之处。 然而史书毕竟是史书,其中曲折萦回处,寥寥数语不能言尽。正如史书中写新皇继位,也只是说“召昭王珠白嘱以后事,左右皆不得闻”而已。贺文逸从陇山一路杀来,虽靠杀戮征服了几座城池,但更多的是沿途勋贵们的拥从。季叔玄一番策动,让太多人窥到了夏郡的奥妙,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刻,做出了关乎命运的抉择。 若是新帝上位便要从他们身上削肉,那倒不如此刻跟着这个天然与他们同一阵线的容王。 贺文逸如虎添翼,号称二十万大军直逼关中。 朝廷接到军报,动摇的人不在少数,眼看叛军一路势如劈竹就要过萧关,隘口失守则关中尽失,关中丧于敌手则中原岌岌可危。 这一路上隘口的守卫被骠勇的西北兵猝不及防突袭,败报几乎压塌了新帝的案头,京师人心惶惶,却是此等时刻,先前那神神叨叨的韦敦道士却星夜进宫,请求面见圣上。 而在他们会面的这一时刻,萧关彻底失守,叛军长驱直入,关中平原的膏腴之地几乎全部落入贺文逸手中。 贺文逸心中大喜,陇山严寒干燥,他从那苦寒之地终于回到关中平原,简直能够望见之后的帝王生涯。季叔玄在此时认为应当在关中休养生息,中原谋图不如从长计议。因陇山天险,东面道路难行,从他的据点天水发兵过来已经耗费无数辎重,当下正是好时机,然而前方斥候来报,潼关守军已心生怯意,不战而逃,正是城防空虚之时。 若是潼关天险在手,中原再想反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贺文逸如何肯放过这等天赐良机,立刻回信西北军营,又从新打下的关中城池搜刮辎重,不顾季叔玄反对,兴冲冲带着兵士高歌猛进,东渡黄河,先头部队刚一登岸,便在渡口被伏击的守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叛军丢盔弃甲,辎重全部损失,而天水来的后勤部队却还还在慢悠悠下山。贺文逸侥幸未死,逃回关中营地,身后却是一路追击的王师骑兵。军马在平原上将叛军碾得血肉模糊,叛军连连向西北撤退,直至陇山境内。 军报再次传回京师,伏霄终于长舒一口气。 韦敦对贺文逸堪称了若指掌,料定他是好大喜功之人,不会放过到口的肥肉,也万幸季叔玄没能拦住他。 伏霄看着军报,实在难以自禁,扬声大笑。季叔玄怎么可能拦得住贺文逸!骄狂是他毕生的弱点,只要对面露出一点弱势,他必会赶尽杀绝。 趁这个空隙,礼部加紧动作,把空缺已久的登基大典办完。 先皇驾崩已有三月,新皇早该正式即位,只是因为西北的兵祸耽搁了许久,如今总算传来小捷,朝中无数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安心朝拜起新主。 这日午门上钟鼓久鸣,庄严肃穆,乐声旋入九天,若云间有仙人,想必也要垂头遥望。 伏霄身穿冕服,立在窗边,等候着时辰。淡淡的熏香缭绕在他周身,仿佛登云,不过,伏霄本人当然不如看上去那般轻松。身上玄黑冕服滚绣金线,纵然将他的气质衬得庄严非常,却委实是一副刑具压在身上,令人动弹不得。 如此站立半晌,方才略带委屈地对身后道:“还不快来帮帮我。” 身后声音笑道:“却有哪一桩哪一件是我能帮的?帮一件事,能抵几颗脑袋?” 殿内的内侍早被屏退,屏风后那人走出来,周身沐着淡淡金阳,脸上笑意一如初见时那般浅淡,白白净净的面容,令人见之心生欢喜。 伏霄道:“你来我身边坐坐,就是帮我了。” 师无算大大方方捡了只椅子坐下,倒弄得伏霄怪局促,他如今这身装束繁琐至极,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层层叠叠,浑然一颗竹笋。不过脸皮一向是越历练越厚实,伏霄片刻就习惯了,自娱自乐拍手道:“坐得好,坐得甚好,赏食邑,封侯爵。” 师无算道:“不知是我的爵位先到,还是惑上的罪名先到,陛下与那些诤臣比比效率?” 伏霄觉得没趣,只好叹息一声。 先皇刚驾崩那会儿,有人暗讽他是什么大内总管,伏霄是知道的。也有人暗中议论,新皇与此人过从甚密,即便是过往的吃糠兄弟,也好得太诡异了些。遂联合着上了一道折子,隐晦地提及此事。 没有官职、追随新皇至今的人,也就两个。但韦敦好歹是有功名在身,又是当年一甲,声名加身自无可指摘。可是师无算是怎么一回事,他算什么东西,能与如今朝中这一群两朝元老相提并论? 第73章 伏霄初登位,只好些微收敛,一心忙于政事,算来已有半月不曾见到他了。 师无算住在曾经的昭王府,照顾着那一池子肥鱼,日子过得还算舒坦。今日登基大典,本没有他的事,宫里来的小太监砸下来一箩筐新皇头疼脑热的谎话,他当然不会信,却还是悄摸地进了宫。 伏霄道:“我有时想将来面对的全是这样一群人,便觉得悲悚交加,恨不得人人都像你才好。可转念再想,若人人都像你,岂不是更吓人,这天地间还是只有你一个最好。” 师无算失笑出声,刚想回他,外面的小太监声音已清晰地飘来:“陛下,祭祀时辰到了。” 祭天地宗族,时辰误不得。身处此处,便要遵守此处的法则,这是伏霄这么长时间来摸索出的铁律。 他整理腰上的玉石,视线穿过冕旒,匆匆在师无算面上一瞥,而后缓步走出宫室。 太庙前礼官早已严阵以待,敬奉天地神灵,告慰祖先宗亲,香气与烟雾交织升腾,似乎人间一缕缕心愿当真乘着青烟直入苍穹。犹是伏霄,此刻也不住想到,若此间有神明……祈请来年风调雨顺,海清河晏。 祭祀大吉,百官朝贺,一声声万岁,一下下叩拜,伏霄站在丹墀上,心中却是一阵恍惚——就如此,握住了天下。 接下来的故事他已从卷轴中隐约知晓:第二年开春改元麟摄,后又改为敬宣。两百年一出明主,史书写他润物无声扫清妖雾,赞他是太平仁君,后世的人提起他时,都用“敬宣帝”来称呼。 可是他又惶惑了,史书当中的一切离他毕竟太远,他穿着厚重的礼服站在台阶最高处向拜贺的人群看去,拜伏着的脊背好似绵延山脊,隔着千重万重远,他想再看一看想见的人,想再看一看曾经在江上见过的山川,却怎么也望不见了。 大典办完,终于却一桩大事,此刻伏霄才真切地体察到,人生快意总是短短几瞬,为着这短短几瞬的快意,却要用无尽的愁苦来偿还。 西北边的祸乱已经足够头痛,与之匹敌的是关中的人事任命与安排。 此时关中虽定,然贺文逸在陇山以西养精蓄锐,扬言来年开春一鼓而下,隐隐有圈地称王的架势。 想起开春时动乱的惨烈,朝中又一次蒙上阴影。 再有,如今叛军被打退至陇山以西,但沿途那些投降的官员将领却没有被全部带走,大部分留在了原地等候朝廷发落。 如何处置这些人是个难题,京中大部分人的意思是以谋逆罪诛杀,新皇看罢奏折,只道投降官吏是受了蛊惑方才犯下错事,何况这些人当中很大一部分保护了当地百姓免于被叛军杀害。最终只是轻轻放下,罪责过大的,才罚没了田宅官职,贬为庶人。 倒不是新皇心怀宽广,实在是关中这块地方形势复杂,突然失去这么多官员将领,纵然再拿再多的人填补空缺,一时半会也是难以恢复如前的。加上他们被策反的原因特殊,新皇不介意放一些似真似假的消息出去稳定人心。何况这中间产生的空置期,难免不会被叛军利用,借机杀个回马枪。 因此能放过的便放过,若要算账,往后也有的是日子。 关中官场皆大欢喜,表示誓为皇帝扫除叛党。 几分真假,暂且不论,叛党岂是那么好扫除的。当初高直虽被迫离京,却为自己挑了一块好地盘,这才造成今日的局面。想来新皇回忆起当时种种,也要悔不当初。 陇山地势特殊,易守难攻,从东边上去堪称天险,西边山势却相对平缓,以低打高,兵力损耗不可小视。何况高直在此与边夷鏖兵三载,早已将手中的兵练得悍勇无匹,中原兵卒难以抵抗。且关中粮仓已被叛军洗劫,能带走的都席卷而去,不能带的统统烧尽,军需后勤皆要从别处调配。要想解决掉这场叛乱,不可谓不艰难。 唯一一点好的是,现在正是春夏交接之时,陇山不算严寒,若要一举清扫,必要在此时速战速决。 可古往今来,从没人能够在陇山这块土地上打一场速战速决的仗。陇山的地形决定了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谁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多少月之内荡平叛乱,最多就是枕戈待旦,徐徐图之,防止再出现一次开春时城池陷落的惨烈景象罢了。 兵部的计划递上朝廷,连韦敦也没有话说,两军隔着一道陇山对峙,现阶段最好的办法就是守成图变,以待时机。想来对面亦是如此想法,所以立夏后关中守将调整了萧关一带的布防,希望能够慢慢地等待冬天到来,把陇山上的叛军耗死。 这一等,竟然就是两年。 第41章 龙虎乱.41 两年间的确是风调雨顺,但西北边的战事却总是野火烧不尽,刚灭掉一茬,又烧起来一茬。宛如足底芒刺,两相纠缠早已长进肉里,坐卧时却无甚感觉,只有向前走动时才觉刺痛难忍。 入夏后两军陆陆续续有小规模交锋,仍旧是不分胜负。叛军派出一小股士兵夜里突袭,企图烧毁关中营粮草,虽被及时发现,但还是损失不小,混乱中流矢射进主帐,致使守将腿部受创,夏季伤口本就难处理,不日便溃烂见骨,已是不能再领兵,只得向京师上书,乞请去后方养伤。 朝廷发文书任命新将,与前任对比虽说经验尚浅,但已是最优人选,各部都没有什么异议。 第74章 人虽有变,隔山对峙的紧迫却始终不改。历来两军交战要看的,除了谋略,便是时机,此时你占上风,不见得时时都是优势,这年秋天一来,关中的机会到了。 今夏雨水稀少,陇西存粮告急,加之东南有王师合围断了粮道,现在秋天几乎颗粒无收,只怕连他们主帐里都在吃馊饭啃野菜。关中守将眼看机会来临,暗中调兵悄悄围城,打算从此处挖开缺口。 他们实在被叛军熬得夜不能寐,故而一找准时机,就连出发前韦敦再三申斥过的“小股作战”也忘在脑后,大量的人力物力集结对方城下强攻,谁料这城池铁桶一般,仅靠着极少的粮食,就坚持了整整四十天。 强攻攻不破,干耗耗不死,城下王师陷入两难之地。 遑论关中到此处有百余里荒野,辎重后勤消耗甚重,如今粮食日少,营中甚至有军士逃亡,满营疲敝不堪,只好收拾残部,灰溜溜回转。 从秋拖到冬,竟是再也没有大规模攻打过一次,眼看已经僵持到第三年。朝中深感战事之胶着,又顾忌形势复杂,便渐渐生出了劝降议和的念头。 只是这劝降使者的人选,一直争论不休。 首先这人要临危不乱,否则还没进贼营,先拉一裤兜,有损皇家颜面。其次这人要能说会道,善拉锯谈条件,否则怕是说不过那边那个以奸猾著称的季叔玄。最后一条朝臣们不敢明说——最好是与叛军那头的什么人认识,说得上话,这样谈判起来,至少不那么剑拔弩张。 韦敦心里有个人选,在上朝时憋着没说,私底下和戴博真吵了两天,才偷摸着进了宫对天子陈明利害。 至于原因:他的人选是师无算。 这个住在天子曾经府邸的人,受诸多天恩雨露,可以最大程度代表朝廷的诚意。 韦敦的想法堪称荒诞,但后来流传于世的文章却大赞他这一布局的高瞻远瞩。相传敬宣帝听罢他的建议后沉默足有半个时辰,君臣对峙到黄昏,敬宣帝才无可奈何地宣召师君入宫。 劝降的使臣就这么定了下来,出乎意料的是朝中反对声音并不大,或许他们在过去两年中都看到了陇西的险恶,谁也舍不得让自己的同乡、部将、学生去犯险。 前往陇山的整支队伍很快凑齐,师无算在离开前已被宣召入宫一次,离开前夜却难得主动要求入宫面圣。 明日师无算即将离京,天子满心不舍,然这两年他已习惯将喜怒都藏于这身龙袍下,早已不复从前那般无所顾忌,此时只是坐在殿内,淡笑着唤一声“阿和”。 师无算道:“臣贸然前来,是想起有一物要交给陛下。当年臣思虑甚久,始终不敢下手打磨,这一月来忽梦前事,倒有了些想法。”伸手时,指节间一枚翠绿指环一闪而过。 走上前,将东西呈上,竟是一面铜镜。背面鎏金,刻着古朴的“纷纭”二字。 敬宣帝忽道:“今夜,也的确可合上这两个字。” 多少个日夜前,他们靠在江边馆驿的窗旁,玩笑似的说“心事纷纭,难以言说”,朦胧难描的话,却在这一刻明晰了。 师无算垂眸不语,临行时,侍候在旁的内侍带着他走出去,敬宣帝忽然出声:“你……” 师无算便停在原处,回头道:“陛下。” 另一头天子似是不知说些什么,凝然对视许久后,只道:“一路风霜,你仔细身体,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师无算莞尔:“只是陛下潜邸里的鱼,要另找人去喂了。” 师君就这样带领使团离京赶赴西北,他的前路尚不可知,那日天子从鸡鸣枕上坐到彤云漫天,沉思时竟拿了朱批的笔当做点心咬在嘴里,四周当他忧心国事,皆不敢打搅。 使团到达西北那一日,已经是春天,气候回暖时满山化雪,晶亮的雪水从山径流淌而下,师君站在兵营外,见天空无限高阔,风催云逐,而蓬蒿荒野中白骨半露,不由寂寥盈满胸腔,低低叹息。 劝降说得十分好听,实则带了几分低姿态。朝廷刚输掉一场战役,以武力强迫俨然说不过去,晓之以理才是正题。陇山那边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朝廷这边给了和谈的最低条件,不到必要之时不会抛出来,所以使团与驻军商议一夜后,决定先派出几个人到对面去探一探情况。 本来这事好好的,第二天早上人带着一批礼物上了陇山,五天过去,天水郡中发来消息,却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一只头颅大小的匣子。 驻扎在此的守将当然瞬间明白那是什么,不斩来使已是古往今来的共识,这贺文逸疯了!他当即意识到师君绝不可以过陇山招降,否则凶多吉少,便极力劝说。 “我们在这里与叛军对峙了三年,对他们的性子也算了解,若是能降,他们早就降了,根本不会固守到这个时候。师君……回信给京中吧,劝降不可能行得通,再派人去,不过徒增牺牲罢了。” 初春时边城尚且寒冷,师无算坐在营帐中默默地理着暖手的毛皮,闻言只是说:“不是不降,只是时机不到。待到夏天……不,再过一个月,等他们第一批麦苗下地的时候……此处的情况,我自然会奏报京中,将军放心。” 师君虽无功名,但身后是天子,说的话是有一定分量的,守将没有话说,只好安心等着他所说的那一月期限。 第75章 可惜很多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师君没能等到春麦播种的那一天——因为仅仅十五日之后,一场冰雹突袭天水,断绝了春天播种的可能,今年陇西注定再一次挨饿。陇山上的叛军已经饿疯了,月黑风高夜,他们终于忍不住下了陇山,突袭朝廷一条运粮道。很多时候坏事就是因为“想不到”,粮道上的隘口守将想不到叛军竟然疯到绕行百里来夺粮,夜里睡得安稳,忽听见耳边松风嘶嘶,惊醒过来——原来那竟是刀口划过咽喉的声响。 自此,陇山脚下的守军粮道被断,一日内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军报仍不能送出,只能等待外面守军发现隘口被夺,回来救拔。 但一来一回,所费时间何止十日,十日之后陇山下的营寨早就被叛军连根拔起! 师君此时显得十分镇定,叫来营中诸将,对他们说了自己的想法,“明日我会带着人前往天水,劝降叛军。地形图在何处?” 地图展开,师无算道:“接下来,我有一条铤而走险之计。”他的手指滑动,指在了四条陇道交汇之处,略阳。 陇山久攻不下,若能断陇道,则叛军不足为虑,这一点,所有人都能明白。然陇道复杂,谁又能保证能一击即中? 可生死之际,若不铤而走险搏一搏,就真只能坐以待毙。几位将军深深地看着师无算,沉重地点了点头。 师君向他们长长一揖,说了声“多谢”。第二日天未亮便集结使团,骑上马,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远处祁连身披白雪,雁声惊寒,似是为他送行。 叛军营帐中,贺文逸倒是破例见了师无算。 他们上次相见,是在夏郡。贺文逸着实想不起来师无算此人的性子,只知道他总跟在昭王身边,一语不发,不似什么才华横溢之人,遂对他的映像仅仅停留在制镜师的儿子上,其余不十分深刻。 起初听闻线报时还不信,不料今日真是他来。 是那远方的朝廷无人可用,还是内斗凶狠,派了这么一个替死鬼过来? 一切不得而知,贺文逸在这陇山蜗居太久,说得好听是“蛰居待时而动”,可这待时究竟是何时!季叔玄劝他,反攻京师不急在一时,陇山是个及其适合厉兵秣马的地方,这西北的风刀砂砾,吃上几年也就习惯了。 可贺文逸心中沉闷,他是京师锦衣玉食长大的亲王!几年前被人从关中一路赶回陇山的仇他一直记在心里,愈酿愈苦,他日日夜夜梦到的,都是带兵攻回京师,那金銮殿上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终于把他皇兄的一切痕迹烧光,他心中方才舒服些许。 然而午夜惊醒,耳边听见的还是陇西苍凉的风声,他这仇恨便催得他越来越急切,仿佛一把在身后熊熊燃烧的烈焰,烫灼着他一刻不停赶回故地。 为着这仇,贺文逸一如既往动了杀心。上一个来的使者,被片下了头颅的全部肉,森森一颗白骨装在匣中,代他皇兄受了那恨不能凌迟的恨意,如今这一个,贺文逸本是想将人吊在城头暴晒而死,可是季叔玄这次却拦住了他。 前头杀的使者只是小卒,这个却与天子关系匪浅,若是挟持在营中,或许能作为筹码留待来日。 季叔玄这几年来帮他不在少,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唯一一次料错,是先皇驾崩那日。 贺文逸半两毒药渐渐耗去亲父性命,此前他借口奔丧实为潜伏在京中静待时机,本来一切都顺利,然而季叔玄竟没有算到,昭王早在京城埋下禁军,党羽被清除,他也只能假戏真做,紧急赶去西北。 关中溃败后季叔玄也没有多说,一路随他退回天水,贺文逸倒不是有多感激,只觉得此人好用,眼下不是该闹分歧的时候。 便同意与师无算见上一面,此次会面自然不甚愉快,贺文逸基本上左耳进右耳出,对于投降全无意向,讥笑道:“你回去对我皇兄说,若能登上这陇山坚持半日,我便臣服于他!” 这般勉强坐了半个时辰,便已耐心全无,也不管正在阐明利害的师无算,起身便往营中去了。如今情势正好,他打算趁此次打下前方粮道,先吞并守在山下虎视眈眈的朝廷驻军。 至于这劳什子劝降使者,暂且关在营中,待打下关中后,再处置不迟。 此后几日师无算都岿然不动去寻季叔玄,大概是知道是谁保下他的性命,季叔玄尽职尽责听他陈词,每日把话全部带给贺文逸。 贺文逸暗中观察数日,心觉朝廷那边似乎的确有议和的意思,谈下的条件一降再降,自大的毛病不免又犯一次:恐怕朝廷那边真是弹尽粮绝,方才来人议和。然他做皇帝的宏图始终不改,对师无算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只是思量着,如何从他身上寻到价值,好要让他那皇兄也试试受制于人的滋味。 他的畅想自然是有理可循,只是使团到来的第三日晚上,这份对未来的计划骤然破灭——因为四条陇道交汇之要地,略阳,在昨夜被一股两千人的急行军攻破。 陇山天险自此被拦腰截断,叛军的一切优势不再,陇西军士不攻自服。 容王贺文逸,再一次败于他的骄狂。 作者有话说: 写这段的时候正在除夕守岁,好巧的是写完最后一个字,正好是零点鞭炮响的时候,好热闹啊 第42章 龙虎乱.42 略阳被夺,陇山叛军猛然清醒,方才明白那师无算到此处来的意图。 第76章 他如此低的身段,贺文逸真当朝廷有心求和,故意吊着他打算先宰他皇兄几块肉,谁知却给了陇山下的驻军机会,他们避开叛军哨马,连夜孤军深入,攀过融雪的山径、越过猛兽丛生的荒野,昼夜不歇直抵略阳城下,破城楼杀守将据武库,将毫无防备的城池一举击溃。 略阳为四条陇道交汇之地,后勤补给乃至援兵都不免从此处过,一旦被占,则如活生生一个人被割去心脏,浑身血液不再流动,死水一般。 贺文逸回过神来,目眦欲裂,双眼爆出可怖的血丝,捶着桌案怒吼道:“师无算,我必杀你!” ………… 略阳虽为四面夹击的孤城,但城防坚固,城中将士坚守一月余,期间数次受到叛军攻打,依旧屹立不倒,待到第四十日,终于等来回援大军。 自此陇西一带盘踞三年的容王叛军,终于被扫清大半。 战事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叛军方才兵败如山倒,王师进入天水,头一个要务不是轻点城中物资,也不是押送贼首容王,而是寻一个人。 叛军营中上下搜尽,不见人的踪影。最后是正在受审讯的季叔玄告知士卒,叫来当初奇袭略阳的守将,转交给他们一枚带血的指环。 师君还在京城时,经常有人看见他手上戴着这样一枚成色漂亮的指环,如今遭血污浸染,飘冰的环身一并黯淡下去。 仿佛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一般,当夜季叔玄吊死在了牢狱中。 一代英才,死得如此窝囊。众人猜测他是忧心兵败被俘后遭受羞辱,索性自裁,也有人觉得他忠心为主,知道容王必遭诛杀,于是先行前往泉下探路。真相如何,到底人已经死了,再无人知晓。 指环送回京师后,使者原以为天子会大怒,谁料他只是静默看着,一遍又一遍擦拭上面的暗色血污。 “擦不掉啊……”天子喃喃地,袖子里带着多时的一面铜镜却掉了出来,哐当当在地上滚了一路。 那面铜镜和指环当夜就被敬宣帝下令封存在大内府库当中,再与人交谈时,恍若此事从未发生。 只是第七天夜里的事着实唬人,宫里原本静悄悄的,忽闻四十五声大丧之音,内侍奔到了皇帝寝宫不见人,还以为发生宫变,吓得四处乱窜。 那边禁卫匆匆赶到钟楼,却见天子散发跣足坐在铜钟下,长发扬起形如鬼魅,中邪一般紧盯着虚空。 禁卫魂不附体,硬着头皮跪下,请天子移驾回宫。 须臾之后,天子恢复如常,第二日上朝,却与群臣商议,要以诸侯丧仪为师君送行。 满朝自然反对为多。然陇西发来文表,力陈师君讨贼之大功,加上刚刚被起复任用的韦敦在朝中斡旋,此事到底还是办成了。只是师君的尸骨始终无法寻到,正逢容王被押解回京,审理此事的官员便在此处十分用心,却也得不出一个字。 直至容王受戮那一日,也没有交待出师君的下落。此事永久成谜,为师君主持丧仪的吏部官员没有办法,请奏圣上,从潜邸取来师君的衣物,葬入陵墓当中。 西北之乱随着这场盛大葬礼的落幕彻底平息,后来人说起曾经盘踞西北的叛军时,首先会想起韦公的奇智,然后是敬宣帝知人善用的襟怀,建功立业谁人不想,惋惜师君那份悲情的却是寥寥。 再后来敬宣帝开创中兴之世,身边聚集了一群极具谋略的臣子。他们自然是以韦敦为首,想韦公一生漂泊,及至花甲竟又逢明主,实为一传奇。韦公也并未辜负敬宣帝的重用,改赋税强兵策,在朝十几年日夜不息,头发早早花白,只是随着时间日久,那些年轻时不在意的小毛病,便成了要命的沉疴。 敬宣十五年时韦敦生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数月,家人遍请名医,直到冬天才终于有一点起色。 给韦敦看了十年院的老家院流着泪说:昨日刚收到家里来的信,说是梦着主人,却不大好,频频问京城的消息。这下好了,老奴这就去报喜。 韦敦想了想,他竟然有十七八年没有回家乡了。 也不知是名医的药剂起作用,还是回乡的这一股力量支撑着他,韦敦第二日觉得身体舒服许多,便奏请了圣上,言明自己在朝多年,从未有一日休息,如今病愈,想乞请回想探亲。 敬宣帝看着阶下佝偻脊背的老臣,无不动容道:“朕与你君臣相对十八载,竟不觉有多久。准你半年假期,回乡修养罢。” 韦敦谢过旨意,晚上乘着风雪回家时还在吩咐家人准备马匹,临睡前想起还有一项事务未完,便将书案搬进卧房内,走进去时,家人似乎还听见他哼唱着一首江上渔唱。 第二日家院唤他,始终无有应答。进屋去寒风阵阵,房中积雪半白半化,湿淋淋的地板仿佛晾不干的江水岸,原来窗户竟开了整夜,而书案边那个老人的面容已覆上了冰雪,不知何时竟没有体温了。 敬宣帝闻讯大恸,悲痛无以复加,在灵位前道:师君去已久,今君复做古人。顾左右惟朕一人,岂不恸绝伤心肝! 遂以国丧待韦公,京中寺院道馆鸣钟三万击,全城缟素为韦公送行。 从韦敦始,敬宣朝的老臣一个接一个离开人世。 头一年便去了两位,再两年病亡的竟有十余人。子兴当年在秋狩落下的伤病随年岁加重,刚过五十就撒手人寡。戴博真还算长寿,可惜树敌太多,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一剑刺中心窝而亡。这些人里唯有一个沈綝能算善终,一路做到相位,年老时被新党夺权,逼得无奈请辞,脱去一身冠袍回到老家,自掏腰包治河修桥、教书育人,几年后寿终正寝,葬在了向北的山坡上,遥望京师。 第77章 敬宣帝一个个送走曾在他执政时叱咤风云的臣子,又迎来无数崭新的年青面孔,他一直记得的,他会活到八十八岁,这样穷极无聊终日孤独的日子还有很长。 敬宣帝一生不纳妃嫔,膝下无所出,他醉后曾对近臣说道“这江山谁来坐都一样”,后来在群臣激烈的反对下,才不得已取了折中之法,找来已亡故的宗室的孩子,养在宫中,当做储君培养。不上朝时,敬宣帝鼓励太子效法他年轻时那样,多出宫去看一看他的子民,又遭到一些人劝谏,只好作罢。 当时尚在朝的沈綝在朝会后与敬宣帝闲谈,说东宫性质柔训、雍和谦让,毕竟不似陛下当年,当养足胆气再议。敬宣帝看着他柔弱的太子,如何听不出沈綝弦外之意,只得劝说自己,以如今之天下,再安稳三十年不成问题,自己挑的这个太子做个守成之君亦无不可。 再过几年,太子成人,时而跟在敬宣帝身边处理国事。然而圣心难测,每当皇帝要将政务交给他时,却又中途反悔,自己伏于案牍劳碌起来。太子心中惴惴,借忧心圣体为由询问,天子只淡淡说:“闲下来却总是想东想西,好不烦扰。” 太子遂不敢再提。 敬宣帝八十八岁时,才想起宫中还有个御花园。一向没什么余兴玩乐的敬宣帝忽然吩咐左右,去花园中闲逛。 皇帝毕竟年迈已极,走了片刻便要坐下歇息,不觉陷入梦中,一阵浅梦之后,却陡然惊坐而起,指着花圃中一朵芍药花道,这是朕的故人,你们好生待他。而后又入梦中。 故人是谁?没有人知道,当年跟随天子的许多老人都已经逝去,周遭无人敢动,只恐是皇帝梦魇说了胡话,但身边侍候的太监不敢不上心,圈着芍药花悉心照料数日,天子却再也没有驾临此地,因为从那日起,他便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过继来的太子前来请安,敬宣帝恍若未闻,半晌才询问左右,那跪拜的是何人。服侍的太监送来今日的奏报,天子翻看一眼,忽然忧心道:“西北战事如此胶着……韦敦去了何处?”所说竟是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人一旦衰老,先从头脑开始。思绪就如先锋军,领着四肢、关节、齿发一齐枯败,年华老去是多么可怕的事,从前终日驰而不息的敬宣帝就像一只渗水的碗,滴答滴答,不知什么时候便漏尽了。 意气泄尽,耄耋之年的天子终是如山崩一般倒下,尚清醒时,他命太子监国,自己搬去行宫修养。这一时期他记得的事越来越少,可是很多年前的故事却越来越清晰。 又一夜天子彻夜难眠,想起前尘往事,忽然叫来内侍,却是询问一面镜子的下落。 内侍犯了难,禁苑中那么多物件,谁能知道一面镜子存放在何处? 有人小心翼翼询问,敬宣帝只道:“是阿和所制。” 阿和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内侍急秃了头,放眼京师哪还有当年知晓内情的近臣!太子想着不若请个扶乩占一占,又胆寒于一直盯着他的言官,只好作罢。最后不知怎么竟寻到了当年在天子潜邸待过的一位使女,她如今苍苍白发,已然古稀,听闻“阿和”二字后,浑浊眼神放出些光彩,道:“那是师君啊。” 六十多年前以身为饵,破陇山天险的那位无双君子。 如此,内侍们倒有了些头绪,在皇家府库中东翻西找,照着年月顺次,在一口结满蛛网的箱子里,寻到了那面锈迹斑斑的铜镜。 敬宣帝拿到镜子,挥手让旁人退去,静静地看着镜子发呆。 如今镜面锈蚀,模模糊糊已看不太出人影,翻过反面,铸造的“纷纭”二字尚在无尽水流波涛中沉浮。 师家以铸镜闻名于郡县,后为皇家铸镜,为上所喜,其镜精巧……敬宣帝的手停在镜背后一处亭台上,不易察觉的触感,与铸造之人性子多相似。 迟来的灵犀一点,便对准亭台,轻轻按下去。 镜子咔咔弹响,一张极薄脆的纸笺掉落,他心潮涌动,颤抖着展开看。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1 夏郡小归山无名小亭夜坐书。 原来是尘世中打转的执迷人两个。 六十多年前的心事就这么越过时光,终于交送到他手中。 敬宣帝骤然乱了手脚,翻来覆去地读纸笺,熟悉的笔迹让故人再一次鲜活,年少时的往事忽然如浪潮敲在心头,那个爬满凌霄花的小院,那个渔火跳跃的江心沙洲,那个幽寂静悒的小归山夜晚—— 他痴迷地看着纷纭镜中的面孔,仿佛在收取自己一生最绚丽的一瞬光华。 江边馆驿中,他还记得那个人故作淡然,解释说道:“只是心事纷纭,难以言说罢了。” 敬宣帝低低笑着,将镜子摆在面前,镜子照见他衰老的脸奇异地舒展开,岁月痕迹荡然无存,仿佛又是青葱年少的光景,镜子里一双笑眼透过折扇,半遮半掩地看着什么人。蓦地后面江水涌动,空旷行宫里传来澎湃江声,船只划开雪白的细浪,前方是无尽的芦苇丛。半江瑟瑟半江红,小归山下,他笑着转过头,对身后的人道:“我们就要白头到老了,这怎么好?” 耳畔模模糊糊传来钟声,一下紧似一下,足足有四十五声。 人间换了春秋。 ………… 第78章 人死之后,肉身归于尘埃,仅具后人凭吊。魂灵浮于沧溟,便是鬼。 鬼魂漫无目的在世间流浪很久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何年何月成了鬼,不知来处,更不知归途,有时去寻常人家偷食神龛上的香烛供果,有时在野坟堆旁与孤魂争夺残羹剩饭。 不过鬼魂自认为是个不寻常的鬼,别的鬼只知乌泱泱成群结队去找吃的,他挺风雅,喜欢听人说故事。 张家长李家短,他听得倒有滋味,除了这个,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家国大事。 有人说先皇功绩威拨海内,今上则略有逊色了,大约只学到先皇半分。有人讲如今天下太平几十年,南边却趁先皇晏驾之时闹起匪患,实在是人心不古。 就这么终日飘在街头巷尾。有一日正蹲在土地庙边,等着供奉的人离去,却听见街边茶馆里说书人拍下醒堂木,不由被吸引过去,好奇地蹲在茶桌上倾听。 那是一段落魄皇子终成中兴之主的故事,他魂魄一缕哪知什么波澜壮阔,只是觉得分外耳熟,倒似曾经经历过一般。周围人时而叫好,他也不知好在何处——不分明是个孤独之人郁郁死去的悲剧么? 江山风雨飘摇,君臣同舟共济,这沉郁顿挫的故事,已激不起鬼魂的半分情绪,大概是死去太久的缘故。转而想起他已在人世飘零许久,仍不见鬼差来拘,莫非是地府惫懒,将他这个孤魂野鬼遗漏了去? 也罢也罢,想来他生前该是个潇洒人,并不紧张何时投胎,正好现在身轻如燕,倒多了几分做人时没有的自在。 那说书正说到慨然处:一片青史浩浩烟尘,多少风流人物搅动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回天再造。群雄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百姓贱如衰草。莫笑百年废兴尽前尘,请君试看堂前月,可知今月也曾照古人? 长江滚滚东流去,然这世上王侯将相,几曾有分毫变改? 鬼魂却听得忽惊忽惶,渐渐凝目看向那方小桌,倏而耳边一声巨响,说书人拍醒堂木,念下定场诗。 沙哑声音嘶道: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2 鬼魂在原处疑惑许久,忽的见那说书老头似是对他蔼蔼轻笑,细看怎么像是自己老去的脸?一阵眩晕中,眼前景象宛如雪片一般剥落而去,他被逼着向前走去,前面青山无尽,一条雪白大江如利剑奔驰而去,景象最尽头闪过一颗树的倒影,紧接着白茫茫一片,再无法视物。 混沌的光芒漫过身体,仿佛被一股刺骨的力量逼着从通道中娩出。 躯体化入尘泥,神力回归内府,最后一瞥中,尘世万象风流云散。 空花水月皆镜相。 伏霄孑然立在镜台之上,看着台下灵力逐渐枯竭的十二尊立柱,恍如隔世。 作者有话说: 1陶弘景 2杨慎 第43章 龙虎乱.43 镜台下一个白衣老头瑟缩着,听闻台上动静,颤颤然抬起头,倏地眼神一亮:“龙君!龙君总算出来了!” 十二尊立柱上,金色的光芒忽明忽暗,伏霄宛如一尊石像,不声不响看着镜台上碎成数块的纷纭镜出神。 淡淡的黑雾从镜面流淌而出,生出无数触手一般,在龙君周身小心试探,刚一触到他身上,便惊慌失措地缩回镜中。伏霄眼前大雾不散,却未曾反应,思绪尚与纷纭镜中那场幻梦纠缠,忽察觉有人靠近,本能警觉地从袖中扫出一道风。 丹灵子哎哟一声被掀翻在地,竹杖飞出去老远,刚想爬起来去寻一旁的兰折,抬头看见伏霄时,却骇然呆住了。 镜台上,龙君周身的神力正向四处逸散开,掌背和颈间随之生出淡淡的黑鳞痕迹,眸中森蓝一片,却茫然无法聚焦。 丹灵子愕然:“龙、龙君……” 兰折伸手拦住他,低声道:“莫动。” 伏霄许久回神,缓慢抬起手,打量着光滑的龙鳞,犹疑再三催动起法力,久违了的神力充盈四肢百骸,令他感到一阵陌生。 分明是念了几百年的观玉谷,分明已经回到了最想回到的现实,可是心如同被剜去一块,呼啸着难以分说的寂寥,那一块伤处并不淌血,只是空悬起来,时刻提醒着他那种“失去”的痛苦。 镜面的黑气似有所觉,再一次探出头,经地面徐徐流至伏霄脚边,嘶嘶着爬上他的脚踝……一直静默的兰折忽然高呼一声:“龙君,却不要让心魔侵蚀!” 一股灵力携着冰霜破开黑雾的一角,是兰折出手了。丹灵子大气不敢喘,躲在兰折身后,看见纷纭镜中的黑雾仍源源不断涌出,贪婪地舔向龙君的袍摆。倏然一阵威压落地,那些雾气好似被扼住咽喉一般,挣扎着消失无踪。丹灵子小声道:“兰折长老,这是……” 兰折不发一言,仍将他拦在身后,静观其变。 那阵黑雾退散,倒是令伏霄想到什么,迟缓地拾起一块碎片,失序的头脑正在慢慢重组理智,入镜前那些画面纷至沓来。 记忆终于归位,他头脑一阵剧痛,想起幻境中那一世的执念,强忍下疼,转过身道:“檀光在什么地方?” 兰折神色未变,微垂着眼道:“之前已对龙君言明,虎君正在修养,不便见——” 第79章 “何苦再隐瞒,”伏霄眉间峰聚,打断他的话,长袖拂过一片纷纭镜碎片,确有虎君残留下来的神力流转其中,“幻境中那个分明就是他,他先我一步离去,现在理当出来了。我问你,檀光在什么地方?” 第二次询问,却是问的丹灵子。 老黄仙一向胆子小,龙君骤然逼问,已让他冷汗涔涔,眼珠子避着龙君,不断在地砖和兰折之间打转。 兰折沉默片时,“龙君一向与我族交好,为何此时偏要咄咄逼人?” 说了这几句话,便似虚弱已极,脸色更为苍白。 听得伏霄一愣,凝重地将他打量一番,这虎仙如此虚弱,倒似缺损魂魄一般。 恐怕在他和檀光进入幻境的这段时期,兰折在外头施展了什么分魂之术。 如此大的法术,施展出来自然难以承受,伏霄又看了看纷纭镜,浮现出了然的神色。 “你在镜中所做之事,以为本君全然不知吗?” 他恼怒归恼怒,却是要体面的,说到这里,停顿稍时,淡淡道:“季叔玄这个身份,扮起来可还顺手?撕裂一魂送入纷纭镜中,想必兰折长老现在很不好受吧?” 幻境中那季叔玄初见便对他满怀敌意,又成天一副衣袍多一条褶皱就要天下大乱的死样子,早就引起伏霄的怀疑。既然檀光能入幻境,兰折进幻境里来当然也无不可。 只是这样,未免对自己太狠。 话音落地瞬间,兰折的身躯似乎微微晃开,丹灵子亦是大气都不敢出,十分期待有谁能够将他打晕,带离这是非之地。 看兰折的反应,伏霄心觉自己果然所料不错。 “你做下此事,我暂且不追究,”伏霄软硬兼施道,“本君知晓你一向只为规矩,从前对我种种刁难,我都可以不较真。今日所做之事未尝没有你的理由,但我只想见檀光一面,这难道也于理不合?” 兰折与他僵持不下:“虎君不愿相见,我等亦是没有办法。纷纭镜之事险令龙君遭遇不测,是观玉谷做得不周全,龙君回到北水之后,我们自会上门负荆请罪,一定给龙君一个交代。” 他这般敷衍搪塞,伏霄终归失了与他周旋的耐性,拂袖便要走。他想在这个观玉谷里寻人,原不用请示什么虎族长老,兰折非要不体面,也怪不得他不守礼数了。临走时还放下话:“的确不该与你多费唇舌。” 说完驾起清风,正要飞离此处,忽的看见十二尊立柱的光芒竟不知何时消减大半,伏霄师出涵虚洞,如何看不出这立柱上的玄虚,脑中当即闪过一个念头,匆匆回转下来,暗自以灵力在立柱之上探知一二,面色倏变。 兰折却不解他去而复返,原本要踏上镜台的脚步停顿,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龙君莫非还有事?” 伏霄却不理会他,径自从镜台上挑出一块纷纭镜的碎片,握在手中。神力从指缝中散出,那镜子漩涡一般吞噬着龙君的神力,若非伏霄早有准备,只怕又要重蹈覆辙被吸入其中。 纷纭镜颤动数下,倏地如睁眼般弹出一副画面,只见画面里黑气翻腾,偶尔露出凡尘世界的一角,却也是昏黑一片,无论乡野城镇,见不到丁点光亮。 伏霄认出来了,镜子里那遮天蔽日的黑影,是檀光的心魔。 纷纭镜的世界仍在继续,檀光还被困在镜中,无法挣脱。 难怪方才兰折千方百计阻挠他寻找檀光,原来是担心他会将虎君的处境泄露出去。从前兰折就对他多有防范,以观玉谷安危为头等大事,这么干并不奇怪。 伏霄漠然道:“兰折长老是要做什么?还要再分出一缕魂魄入镜么?” 兰折缄默不言。伏霄说的没错,他现在的修为,确实不能够支撑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施分魂之术。 “虽不知为什么你要这样才能进入镜中,不过既然檀光与我是旧相识,观玉谷的事我就不会不管。”伏霄自顾自说着,掌心再次凝出一股强大的灵力,纷纭镜似有感知,急切地汲取着。 兰折道:“此乃我谷中内部事务,龙君不必劳心劳力。” 伏霄嗤笑道:“莫非你还有余力去救他?” 兰折叹了叹气:“谷中其他长老都在,我自会去寻他们前来相助。” “荒谬,等那些人来商议出结果,只怕为时晚矣。”幻境中的景物在眼前纷纷闪过,伏霄游刃有余地以灵力感知幻境中檀光的位置,“你们在外护法,我去去就来。” 指尖探入纷纭镜的那一瞬间,镜面荡起涟漪,伏霄蓦地皱起眉,像是触到烙铁一般飞速撤回手,喃喃道:“怎会这样……” 兰折心绪不宁地上前一步,只看见那块被伏霄握住的纷纭镜碎片中,拢着一小汪猩红血泊,就像是被伏霄浑厚的神力唤醒一般,不断沸腾。 “龙君,这镜子有异,快些脱手。”兰折语气微急。 伏霄扫他一眼,低声道:“可是……我却觉得此物十分……熟悉。” 镜面上血色萦绕,娇艳欲滴的色泽翻滚,逐渐蕴出一股青色的光芒,似一颗心脏的形状,正汩汩跳动。 伏霄倏地明白了什么,愕然地看着纷纭镜的碎块,细碎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渐渐拼凑成模糊的一条线,从五百年前始,直到跌入幻境的荒唐八十八载,似乎一切并非偶然。 怪不得—— 第80章 他缓缓看向兰折,瞳仁凝聚成极细的一条线。 一瞬间,暴虐的神力如海潮澎湃,观玉谷自地心开始震颤。龙君慢慢地回过头,玄黑的龙鳞从脖颈一路怒张至眼下,山岳一般的黑龙法相自他身后浮现。 变故陡生,丹灵子连惨叫都无法发出,两股战战,悚然藏在兰折身后,尾巴颇不雅观坠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 兰折面色平静,只是额际隐隐跳动的青筋和周身飞速飘落的冰雪暴露了他的不安。 “龙君这是何故,观玉谷中尚有年幼的孩子。”他扬着声,却连自己都听得出其中的颤抖。 回答他的是龙神无尽的威压。 观玉谷上空,玄黑的龙身隐于云雾,鳞光流转间,偶尔露出苍劲趾爪的一角,龙首自苍穹垂下,双目明如日月凌空,张口一啸便是山川摇动,雄浑而苍茫的龙吟响彻天地,与沉眠于观玉谷裂隙中的那一根古神遗骸遥遥相应,发出巨大共鸣。 山谷中石块挤压变形,树木相继折落,泉水混着无数泥沙飞坠而下,山间虎族闻此异像,纷纷倾巢而出,前往他处避险。 伏霄手执纷纭镜,却笑了一笑,“这其中的原委,你们不是最清楚么?” 他手指动了一动,却引得纷纭镜的碎片嗡嗡直响,泛着青光的鲜血终于得到讯号,自纷纭镜的碎片中挣扎数息,奋力摆脱桎梏,轻巧地飞至空中,寻找一阵,欢欢喜喜地没入伏霄的胸口。 兰折目睹一切,霎时面无血色。 伏霄冷笑出声,云层中,法相黑龙的头颅忽的低垂下来,龙息卷得大风不止,两只摄人的幽蓝瞳对上兰折。 “本君无故丢失的心头血,为何会在这里?” 第44章 龙虎乱.44 神殿当中卷起高墙一般的烟尘,吐息狂风卷地,鳞片抖擞寒光,龙君问罪得姿态着实可怖,一直在镜台下瑟瑟发抖的丹灵子这时突然哭嚎道:“兰折长老,事已至此,难道还瞒的下去吗!” 他战战兢兢躲开兰折的目光,抱着尾巴号得凄惨:“这纷纭幻境中两个凡人,本就是龙君和虎君所化啊!” 那尾黑龙鼻息一吐,却是瞬间化作灵光点点散在伏霄身后,伏霄提起丹灵子的衣领,及其轻和地拍去他领口的尘土,松开手,丹灵子啪一下又坐在地上。 “……”龙君极有耐心地将他扶稳坐好。 丹灵子方才那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此刻魂不守舍地瘫坐在地,一身化人的法术难以为继,变作个毛茸茸的黄鼠狼模样,绿豆黑眼紧紧闭上,虚弱道:“龙君……终究是我们对你不住,只因当年之事复杂,实在不敢教外人知晓。” “丹灵子!”兰折见他就要和盘托出,急急向前跨一步,却发现自己身上闪过青色的一道神光,竟是分毫不能动弹了。 伏霄见他挣扎颇狠,无情地再压上几道法印,想了想,干脆再把兰折嘴一并封上,反正今日是把他得罪透了,那么行事便不需要再多顾忌,爱怎么来怎么来。 兰折“呜呜”哼罢,仍是一脸憋闷,不肯放弃挣扎。 一切办妥,那地上的黄仙儿才勉强搓了把自己的脸,恢复成先前那张人面。 “龙君还记得五百年前,你与虎君在黑水潭一战的事么?”丹灵子觑着兰折,见对方龇牙咧嘴,心虚地撤回视线,“龙君知道观玉谷是与人间连通的小道之一,那日你们缠斗不相上下,掉下云头去,却不慎让魂魄离体,竟就这样投身到了人间两个尚未出生的婴孩身上。” 伏霄一怔,慢慢回忆起那时的场面。 观玉谷通往人间的那道捷径,便在黑水潭处。 之所以说是捷径,还要从天道重组之后说起。数万年前古神陨落,仙人鬼三界分作泾渭分明的三个位面,三处各有因果,互不相扰。可若说从无相通,倒也不至于:生老病死,有专门的鬼差凭借天道之印记穿行人鬼两界;凡世修炼飞升,则有固定的通路由凡界前往仙界。 这三界当中,又因仙界与鬼界素来有通天彻地的本领,是以天道对其严加监视,若有为一己私利扰乱人间因果者,自有天道惩处。 只是天道毕竟日久,万年千年过去,再华美的宫室也要坍塌,再坚固的堡垒也会有裂痕,这其中一道裂痕,就落在观玉谷当中。 那天他们一言不合动起手,龙虎相缠,自然分外惊天动地,那两缕魂魄出体后飘飘悠悠,竟然就这样从那道裂缝当中飘去了人间。 适逢人间大旱之年,死的人数不胜数,每逢此时天道混乱自顾不暇,他们这一对魂魄自然逃过了天道的监视,降生在凡间。 仙界一日便是人间一年,兰折循着一点残存的灵力匆匆赶到他们投生的人家时,两人早已经出生。 再想回转已不可能,兰折只好先回到观玉谷,从黑水潭里捞起两位凉透的躯体,藏在药庐当中,对外只说是他们在此静心修炼,幸好两人关系一向匪浅,也幸好伏霄向来喜欢四处遛弯,十天半个月不回北水龙宫也不会有人念起,这事竟然就瞒了下来。 而后他再次前往凡间,分别耗去四十九日摸索出他们身上的命数,一根根金光闪闪的本命丝线照得兰折心烦意乱,却终于是弄清楚了他们此番的命运。 伏霄是挺好,又做皇帝又长寿,倒是虎君可怜,短命之人,何其心酸。 第81章 一个长寿一个短命也就罢了,两人在凡间亦是命数纠缠,倒十分棘手,若是在凡间活的好好的,忽然恢复了做神仙时的记忆,生出事端,天罚不是闹着玩的……兰折一阵悚然,想都不敢想,即刻回到了观玉谷中。 丹灵子作为知情人之一,十分担忧此事,兰折亦然。何况檀光继任虎君已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若是此时出事被人知晓,闹不好观玉谷就要出乱子。 兰折是两头担心,一边是药庐中两人的躯体不能被人发觉,另一边是人间两个婴孩将来的命运如何,兰折愁的头发白了几缕,最后咬了咬牙,在黑水潭边分裂一缕魂魄,投入水中,附在一个将死的孩童身上。 魂魄上残存的一点记忆让他在尘世中左右逢源,很快得到当时容王的看重,他一缕残魂当然算不得真正的“人”,尘世中没有他的因果,自然而然避开天道定律,就这么熬到了容王之乱的前夕。 但恐怕正是因为有兰折这个变数,师无算比命定的早死了好几年。兰折惊疑不已,可是事态如此,早已不能力挽狂澜。他镇日忧心天罚何时会来,可是此时适逢容王大开杀戒,陇西激战鲜血遍野,每天死人数不胜数,天道因果被搅得如一潭浑水,师无算的早亡,就这么盖了过去。 最后容王被擒,他又趁着收尾的混乱时机了结自己的性命,只是那失去的一缕魂魄,却从此飘荡在人间,怎么也回不来了。 那些日子过得自然十分痛苦,好在这一过程不算太波折……除了纷纭镜。 龙虎两位仙人在仙界就纠缠不清,到了凡间亦如此,那贺珠白死后一点执念经久不散,竟然在纷纭镜中化出一个与世无二的幻境,不知怎么……两个人的命魂都躲进了镜子当中,不肯出来。 兰折活活等了六十多天,始终不见檀光先行苏醒,发现纷纭镜的秘密后,几乎崩溃。 似乎这承载了他们过往回忆的纷纭镜,能给他们造出一个白头偕老的梦境来。 然而遍观三界,哪里寻得到这样的美事?执念为嗔痴心之大成,在镜中不断重复过往人生的两道元神从来只有生离死别的份。这执念于是愈来愈重,两道命魂也在纷纭幻境中愈陷愈深。 此时仙界早已经过去百日,就连北水龙宫都觉得不对劲,前来问询。 兰折别无他法,想辙想得头顶掉毛,最终想出以物易物之法:从两位神君身上各取一滴心头血封入镜中,以此骗过纷纭幻境,交换出他们真正的元神,令二人还魂归位。 这一番兰折缺失魂魄,自然损耗不少修为,往后百年只好在黑水谭闭关修行,一点神识顺着两界缝隙,寻找飘散在人间的残魄。 至于两位神君醒来之后的故事,兰折思量再三,还是做了个打得鸳鸯各一方的无情棒。 人间之事对于檀光而言,只会徒增心魔。 遂施展秘术使他们忘却前尘,醒来时剩下的最后一点记忆,便是黑水潭上针锋相对时的一瞥。 至于纷纭镜,也因那两滴心头之血身价大增,这东西如此惹眼自然不好藏匿,索性兰折就找借口将镜子收入神殿,几百年间倒没出过岔子。 后来一切恢复如常,龙君虎君五百年不曾见面,可是檀光修炼时误入纷纭镜,再次见到镜中的那些过往时,竟然被心魔趁虚而入。凡间那段惨死的记忆时刻将折磨着他,逃脱出镜后,纷纭镜便因为他心念不稳,被震为碎块。 或许心血皆与其主人相连,纷纭镜碎裂,当中封存的心头血蠢蠢欲动,龙君这滴血竟然也影响到千里之外的北水龙宫,令他做了那个腥气阵阵的噩梦,于是借口寻到了观玉谷来。 一切以始为终,如蛇衔尾,原来兜兜转转,使劲浑身解数,还是逃不过“纷纭”二字的樊笼。 兰折虚弱一笑,眼中溢出点点无奈,殚精竭虑做了那么多,也只是绕了更大的圈子回到原点,简直给自己徒增烦恼。 所以回首前事,一时陷入惘然,不再试图挣脱法印。 丹灵子说完,终是松下一口气。当年他是见证者之一,这么多年来一直保守秘密,可是夜夜都辗转难眠,如今说出口,不失为是一种解脱。 有句话他也一直不敢说,虎族几个仙长,似乎总为心魔所困,虎君的心魔是那段尘世过往,兰折的心魔恐怕就是那虚无的“规矩”。 只是未免矫枉过正,挖空心思却仍弄得这般田地,岂不是可笑么。 想到这,他悄悄看了兰折一眼,对方垂着头,沉思不语。 倒是龙君一副云破天开的淡然了,就仿佛刚才那尾黑龙不是他放出笼的、那满山惊惶的大猫不是他惊扰的一般,入眼又是和和气气,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丹灵子仙力微薄,有些不中听的话,只能在心里咬牙想想。 静默一会儿,伏霄打了个呵欠,说道:“你们观玉谷的人,是不是祖上传下来的爱兜圈子?” 这在场的一个乃是千年老黄仙儿,另一个已萎靡不语,自是没人理会他这句调侃,好在龙君一向自娱自乐成了习惯,又向兰折道:“凡间之事,我要多谢你,这事怪我不好,收尾也理应让我来。” 说完,竟是没有一点收起法印的意思,径自捏起纷纭镜碎片,向镜内灌注些许灵力。 碎片荡起阵阵波纹,一阵黑气蠢蠢欲动探出头,又被幽蓝的光芒掩盖,压制入镜内。伏霄气定神闲地施术,手中的碎片缓缓抬升起一股泛着光芒的云雾,雾色张开,露出一个小小的通道。 第82章 凡尘的景象,尽纳其中。 兰折又是“呜呜”两声,似是阻拦,伏霄却看他一眼,笑道:“咱们也有千年交情,即便我看你不不顺眼,难道我却害过檀光?”话音未完,人已经踏入雾中。 一团雾色渐渐收拢,兰折眼睁睁看着,却不能有丝毫动作,站在原地,许久后寂寞地吭哧两声,震惊地发现自己仍不能说话。 他郁闷地往丹灵子那里看了一眼,过了好些时候,才渐渐缓解,能够动弹。想着方才谷中的动乱,只怕一会儿这里就要来人,便匆匆出去主持大局,以免纷纭境之事再被人知晓。临走时还深深看了丹灵子一眼,脸上写满了“胆敢说出去你就完了”。 丹灵子缩缩脖子,十分诚挚地转过脸,表示什么都看不到。余光里,还瞅着那团雾气消失的残影,心里有个声音说,大概这高寿两千余的龙君,亦是一个别扭人。 两个别扭人凑在一块,则势必要有一个先把疙瘩解开,方能平平顺顺把事说开。 若是解不开呢? 君不见生生世世为怨侣,蝶翼南北各自飞? 丹灵子略略捋起长须,心觉自己眼光老辣,不愧是观玉谷元老……啊,似乎他的年纪,也只比兰折长老大那么七八百岁,可是容颜为何……丹灵子忽然一阵郁卒,摸摸自己的老脸,无限感慨。 作者有话说: 已经过了很久没有评论没有收藏没有海星的惨淡日子。。我承认我的云淡风轻都是装的,朋友们救救。。美味的评论在哪里。。 第45章 龙虎乱.45 檀光为心魔所困,仍在幻境中辗转于人世的旧忆。 幻境中的时间与现实不同,伏霄在外面耽搁的这一段,那镜子里想必已经过去许久了。可是他再次踏入纷纭镜的一刹那,心里却不是急着去解救。 ——伏霄知道这么想不厚道,可就是忍不住去想,翻来覆去想:他究竟为什么所困。想到最后,心里隐秘地涌起一丝甜。 他行走在纷纭镜的那阵云雾中,急切地向前摸索,心中只有想见檀光这一个念头。 五百年只是神君的一瞬,八十八年却是人的一生。幻境八十载只有不到五年时光与他相伴,往后那种孤寂竟是让他尝了六十年。他有很多话想说,问他为何入镜中,问他心事纷纭究竟何解,问他在陇山之上时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或许不用说什么,只相顾无言坐在一块,他们已认识了千余年——千余年,对上眼神便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何必再付之苍白言辞。 是了,他们一向如此。伏霄想着过往那些回忆,少年相逢起便是心照神交,千年来他也曾想过往后他们会如何,想必一定是情好甚笃,可是记忆直到黑水潭便戛然而止,究竟是少年轻狂还是造化弄人,不由低低苦笑一声。 短短几个瞬息,他们之间相处的种种尽皆浮上心头,此时却有别样的体会。 那些年他独独与檀光来往密切,从未有什么外人,虽情谊甚笃,可扪心自问,若旁人也能忍下自己这些毛病,他是不是也一样与人把臂言欢? 可是细细琢磨,檀光到底在他心中是不一样的,什么不一样,说不出来,只是心安理得地与他待在一处,从未想过什么别的。回想起来,他对檀光,也着实算不得独一份好。 伏霄心中一哽,那五百年相隔的光阴,顷刻就如实质,沉沉压在心上,令他喘不上气来。 穿过那层云雾,大概就是新的纷纭幻境所在。伏霄拨开密实的雾,艰难地寻出一条道,忽的足下一空,却没有跌入深渊,抬眼时一阵刺目白光,再睁开眼时,看见四周都是纯白,眼前一片如镜的水面,延展到尽头,是一棵树的倒影。 天地之间,一池,一树。 树根虬结盘绕在地上,隆起几乎有一人之高,足见此树之巨大。四下连风也没有,伏霄下意识屏住呼吸。他在第一次入镜时,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树,当然也没有这样的一片镜池。 池水上云雾蔼蔼,脚下的雾气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流动,倏尔显出水中的虚妄之相。 他惶惑地看着那颗巨树,想要往前靠近,却发现自己有若蝼蚁,终其一生都奔不到距离千里之遥的树下,只能徒劳地打转。心里浮起一股奇异的敬畏,有一阵声音在心中说道: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镜池尽头的这一棵,就是大椿吗? 沉沉浮浮地,他呻吟着醒转。 眼前模糊,只剩听觉还在运作,身边有人轻声道:“你醒了?” 光不甚亮,伏霄半睁开眼,等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看清,眼前是最熟悉不过的一个人,温温和和的神情,挂着点到为止的笑,漆黑瞳子一瞬不瞬看着他,从容一阵春风过,“还以为你要一直睡。”他语气中略有轻松,放下准备喂药的汤碗。 一扫四周,他躺在一间卧房里,床帘挂一边耷一边,房里陈设都不算贵重,只能说得上整洁,窗外面灰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 伏霄想要说话,声音卡在喉中半天发不出来,艰涩地发出嘶嘶声。 对方歪着头,笑了:“你一定想问我是谁?我姓师名无算,这是我的家,你受了伤漂在江里,我把你捞上来的。” 伏霄歇息了片刻,眼睛闭上又睁开,心头一阵狂跳,不明白再次入镜,为何是这般光景。 第83章 青年见状喂他喝了些温水,水流一线注入咽喉,他才终于能说出些话。 “师……师公子,多谢。” 青年弯着眼,体贴地给他掖上被角,“你歇息片刻,我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走出一半,后面伏霄忍不住道:“你……你当真是师无算?” “是啊,莫非我很有名?”青年被叫了名字,莫名一阵高兴,折回来与他说话,“还是我们从前见过,我却忘记了?” 他眉眼舒展开,恰如春风动人,伏霄的目光在他轮廓上来回描摹着,确认自己的双眼还没有瞎:眼前这人,分明是檀光的样貌。 是幻境的迷障被破,还是心魔作祟,尚不可知。 “或许,是梦里相见的吧。” “公子不要打趣我了。”檀光笑了笑,转身推开门。 屋外黑云涌动,阳光被遮掩得严严实实,植被低伏在地,藤蔓一般爬满了道路,浑然不似人间。 伏霄呆滞片刻,从榻上跃起,一瘸一拐走至门边:“……这天,为什么是这样?” “天?天一直是这样啊,”檀光奇怪地看着他,“难不成你是天上的人,从未见过这天长这个模样?”又将他一把抓住,“你的伤还没有好,快些回屋里躺下。” 想起来了,入镜之前,他以灵力探知过纷纭镜,见到里面已被心魔所据,一片漆黑景象,正如眼前所见。 这样说来,头顶一片黑,想必就是盘踞不去的心魔,纷纭幻境之所以如此,恐怕也与心魔的掌控有关。 他本想速战速决,在此唤醒檀光,可见檀光似乎深陷入了纷纭镜幻象当中,强硬带他出去,不知会不会伤及他的神魂,只得先待上一阵子,静观其变。 檀光一路抓着他回到房里,又十二万分不放心地看了半天,“你就在这里安心养伤,现在外面世道不太平,轻易不要出门了。” 伏霄困惑地躺下,身上几处位置的确传来一些疼痛,趁着檀光走出去的时候,他掀开上衣查看,身上交错着几处擦伤和淤青,有些位置结着痂皮,有些位置尚有血痕。 看样子,他来这里之前,曾经历过一番磨难。 接下来几日,伏霄才渐渐得知这一处世界的全貌。 “你是从上流漂下来的,我在水边经过,顺手把你救下来。”檀光坐在院子里,摆弄他那些奇形怪状的藤蔓。天上没有太阳,地上的植物自然也就随心所欲地乱长,颇似幽冥之物,檀光倒是很喜欢它们。 “我却一点记忆都没有,倒像我这辈子刚一睁眼,就睡在你那屋里似的。”这个不是假话,伏霄可不是刚一进到镜子里,睁眼便是他么? 檀光捏起小花剪,点亮一只灯笼剪着杂叶,“如今江那边的战事愈来愈紧,昨日我再去水边,整片水域竟然已被鲜血染红。还好叛军尚未打到南边来。” “叛军?” “容王的叛军,去年天子登基后,他便起兵造反了,这一年北方兵祸四起,南边盗匪横行,不知何时才能尘埃落定。” 伏霄想起第一次入镜时的记忆,道:“皇帝却没有镇压么?” 檀光笑了笑,将小花剪放回原处,提起灯笼向屋里走来,顺手掩上房门,“那是多远处的事了,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怎么能知道。” 外头打得兵荒马乱,对于他而言却像是无足轻重的事。他把自己关在小院里,喝茶、浇花、过日子,顺带养伏霄这个伤员。 “只是偶尔有盗匪趁乱会进镇子里劫掠,习惯便好了。”檀光忽然侧耳听了听动静,弯起嘴角,“今日凑巧,刚好就来了。你不要惊慌,随我过来。” 说完拉起伏霄的手,走到床榻之后一处隐秘的角落,撬开机关,竟是一处通往地下的地窖。 底下收拾整洁,想来是因为经常在此处避祸,所以许多生活器具一应俱全。 蜡烛吹灭,四下黑暗潮涌。伏霄跟随他在地窖内待了稍时,果然听见耳边隐隐有震动声传来,头顶似是闯入了一群人。分神时,檀光靠的近了些,道:“可是害怕了?” 伏霄未置可否。 身边窸窸窣窣动着,“放心,都来多少回了,他们从来找不到下面。” 也不知过去多久,头顶上的动静终于消停,檀光还是维持着那动作不动,两人坐在黑暗里,静静数着呼吸。 看不见,也听不见,天地之间似乎只有眼前这一抹黑暗,别的什么事也不必去想。伏霄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这一次的幻境为何是这幅模样了。 漆黑之中,檀光动弹了一下胳膊,手慢慢地地上寻摸着,“嚓”一下打亮火石,将手边的残烛点亮。 他笑吟吟道:“你看,我就说他们找不下来。”说着端起蜡烛要离开,衣袖却被什么拉住了,他疑惑地回头,对上伏霄晦暗难明的双眼。 “莫不是被吓傻了?”檀光伸出手,在伏霄眼前晃了晃。 伏霄却一把将他手腕捉住,难得强硬地对峙。 檀光吓了一跳,挣也挣不脱,尴尬地由他这么拽着。 沉吟良久,伏霄问道:“过这样的日子,你便觉得好吗?” 腕间力道松下来,檀光抽出手道:“却有什么不好?人无非生老病死,到头来总是要归去,顺自己心意而活,有什么不好?” 昏暗烛火里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他的语气认真得近乎颤抖。 第84章 伏霄又道:“若我对你说,这世上有一处神霄绛阙,那里无忧无怖,有琼台玉树瑶草奇花,万物皆不像此处这般暗沉可憎……你可愿意随我去吗?” 檀光翘起嘴角:“哪有无忧无怖的去处,倒像是外头拐孩子的人贩会说的话。” 伏霄道:“我是说真的。” “莫说这世上没有,就是有也不去,”檀光摇摇头,“我只想待在心安的地方。” 这纷纭幻境,乃至头顶的黑色天空,以及容纳他们的这一处地窖——多么像一层又一层包绕起来的茧,将他裹在其中,可就是这样密不透风的牢笼,竟能让他感到安心。 第46章 龙虎乱.46 伏霄双眼里跳着幽微的两簇火苗,这般凝然注视了他许久,才终是妥协,不自在地没话找话道:“上面是不是已经安全了。” 檀光也忙乱地回过身,举起蜡烛向楼梯的方向照过去。 推开头顶的盖板,向外望了望,屋内果然是被翻找过后的一片狼藉。伏霄走出屋外,望着院中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植被,再看到头顶的天空,黑气似是更浓郁了一些。 伏霄心说不妙。 檀光心中蕴出的那股心魔,力量每日俱增,即便是伏霄心性坚定,此时也不免受了些影响,耳边嘈嘈切切传来些耳语,皆是蛊惑心念的妄言。 历来为心魔所迷惑的神仙,要么坐化仙陨,要么彻底入魔。再看此时镜中的檀光,看上去还有些理智,可若放任心魔滋长,到了他无法控制的地步,便说不好了。 需要尽快解决他的这份执念,将他带离纷纭幻境。 主意打定,伏霄便整日跟在檀光身后,亦步亦趋,似他另一道影子一般。 幻境中不见天日,时光流逝就变得十分难以捉摸,只能凭借着感觉来判断时辰:此时醒来,那么应当是早晨,过了一阵饿了,大概是中午,再慢慢消磨时光,到晚间入眠。 伏霄与檀光同吃同住,除了周遭环境堪称山穷水恶之外,和从前在观玉谷时并无两样。 有时伏霄心想,难怪说心魔难敌呢,过这样的安逸日子,想不堕落都很难。 想到这里,身边被褥翻动了一下。此时该是午夜时分,檀光已经睡熟了,周围模模糊糊的黑暗把两个人都浸润在一起,听着身边的呼吸,仿佛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伏霄不由得侧过头,然而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凭着以往的印象,慢慢摹画身边人睫毛的一点弧度。 这时候檀光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了,“是醒了,还是没有睡着?” 伏霄老实道:“一直没睡。” “家里只有一张榻,委屈你与我同塌而眠了。” 伏霄漫声笑道:“哪里的话,若不是你,我连这一张床都没得睡,此刻还泡在水里呢。” “这样么,我可算是你的大恩人,”那一端似是被他这句话逗笑,轻轻晃了晃,靠近寸许,“过了这么久,我却还没有问你,你是什么人。” 伏霄顿了顿,“不是同你说过,我早已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檀光轻哼一下,挪回原位:“我本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忽然想起,捞你上岸那一日,觉得你好生面熟,来不及想就去救人,等回过神,你已经在我船上了。” 伏霄含笑道:“早说了,我们有宿世姻缘。”又满含深意道:“其实我是从方外一处境界而来,之前对你说的那处仙家洞府,你可还记得?我是在那里见过你,一不留神却让你投身到了此处,我急忙追寻过来,竟还是让我们遇见了……真是缘分不浅。” 黑暗里檀光嗤的一笑,“不得了,我原来救了位仙人。” “可不么,若我说能带你去仙境,你愿不愿意随我走一遭?” 檀光道:“你总和我说这天外还有天,却总不告诉我天外天如何高妙。” 伏霄沉吟稍时,自是不愿尽说好话骗他:“好自然是好的,可细说却也不好。” “好是如何,不好是如何?” “好是因为,那是我与故人实实在在的世界。不好则是,身处那世界中,太多事不能预料,太多人不能相守,遗憾生忧怖,才令人觉得不好。” 檀光哂道:“哪有事事如人意的,若能如意,只怕是在你的梦里。” 伏霄闻言苦笑:“最怕是梦中,也有不如意之处。” 静默了稍时,那边檀光的声音才再次传来:“睡前却在想这些,难怪睡不着。快把这忘了,待会儿入梦,定能万事如意。” 定能万事如意。 如何能万事如意。 这夜伏霄带着怅然睡去,不知怎么就昏昏沉沉,身体仿若沉入绵绵的水波,盘旋着降到了水底,五感都为水流所闭,只剩神识感知尚存。一团又一团的旧梦,便在此时趁虚而入,涨得心口酸涩不已。 不消睁眼,模模糊糊的画面已钻入脑海,天仍是灰扑扑一片,却难得十分温暖,伏霄一条小龙身上凉飕飕得很,待在这暖和位置,十分舒坦,连伸几个懒腰,翻滚一圈,却四足一空,险险坠了下去。 他趾爪紧巴巴地攀住什么东西,摇晃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在谁的衣袖当中。 梦中的情景倏然就明朗起来,迷蒙世界显露出本真,五色五味剥脱去迷障,这泛着白絮的旧梦被洗刷一新,微微察觉,原是这一段往事。 第85章 伏霄紧紧抓着爪子下的衣袖,吊在檀光的袖子里晃来晃去,周身浮动着浅淡花香,忍不住伸出脑袋,向四周一望,忽然被从天而降的一只手捉住,轻轻塞回袖内。 檀光青涩的声音悄悄传来:“长老们在上面祭祀,你别露马脚。” 话音忽然笑嘻嘻的一转,忍俊不禁:“别露龙脚。” 伏霄便乖乖盘在他手腕上不动弹了,趁此时打量梦境中的自己,还是细小的一条黑龙,大约是几百岁时候,这会儿他正满世界乱逛,今天跑归墟明天跑雷泽,有时蹿到鬼界挖两棵獐头鼠目的草,大摇大摆表示要移栽观玉谷看看长势如何,被檀光黑着脸拒绝,真是属于狗都嫌的年岁。 饶是他爱胡折腾,一到冬天就折腾不起来了,乖乖说好话盘进檀光袖子里,混进观玉谷过冬。 有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看见自己被端端正正盘成个圆盘放在书案上,身侧是檀光写字的白净手腕,便甩甩尾巴沾些墨汁来作乱,拍得纸上一片龙鳞痕迹。这时候檀光便会忿忿地将他倒提起来,却发现这厮又倒头歪过去了。 睡着时候的事谁能知晓,可伏霄这是在梦里,梦是不讲道理的,神识一会儿在自己身上,一会儿游离身体之外,一会儿还是观玉谷祭坛,一会儿又回到他写字的那方书案上。浮在上空时,便见到檀光写字休息的片刻,拿指腹轻轻在自己鳞片上蹭的模样。 再醒来,还是在书案上盘着,伏霄实在百无聊赖,尾巴甩得嗒嗒响,问道:“不如咱们出去转转?” 檀光学得认真,只随手拿起一页书将他盖在底下,不做理会。伏霄游出一颗脑袋,拱了拱,两颗幽蓝的瞳孔里闪出一丝促狭:“咱们回回拔头筹的檀光君,私底下其实刻苦得不得了哪。” 涵虚洞里檀光学业数一数二,人人皆道他是天赋自成,不必太刻苦便能拿个好成绩,却只有伏霄知道他日日苦背的模样。 檀光微微一僵,面上烧出浅浅的红,也说不清是真的受他要挟还是只想找个借口,挥一挥衣袖,便携起那尾黑龙,踩着云飞到黑水潭上,透过那丝裂隙,看谷外人间的风雪。 片片飞雪如流光,人间景色无数易改,分不清是过了一瞬,还是过了很多年。 伏霄看见人间那条通往观玉谷的小径上树木生发又倒毙,看见误入的牧童再来时已是苍苍暮年,那雪也钻了数蓬进到这仙境中来,丝丝寒气,令他的困倦消散无踪,回头一看,檀光那张青稚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了熟悉的模样,而他肩头,也早落得一片洁白。 这果然,是一场梦。 伏霄不动声色地化了个人形,倒在半是白雪,半是茵草的地上。 “今日真是巧得很,睡前还在说做个如意之梦,怎么你却入了我的梦来。”他笑着打趣道,“莫非你的如意,便是与我同梦?” 那边檀光也笑出了声:“看来你没有诓我,你果真是个仙人。” 伏霄在草地上滚了一滚,寻个可心位置,双臂叠在脑后躺好,说道:“不知这个梦何时醒过来。我常做梦,总是在意识到这是做梦的一瞬间便醒了,这一次倒奇怪,怎么也醒不了。” “这是你总挂在嘴边的那仙境,为何又想醒过来。” “总归是假的,总归要回到真的地方去。” 檀光似是不愿与他再讨论这个话题,道:“我见你鹿角蛇项,方才周身云气漂浮,你的真身可是一条龙么?” “如假包换。” “真是让人艳羡, 龙神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何其自由。” 伏霄想借此来点醒他:“你难道不也是神仙,不也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檀光却笑了笑:“无所不能吗?这个梦里我却看到自己处处受牵制,说什么肩上担起的事观玉谷重责,偏偏我时运不济,努力争取过的事,要么力不能逮,要么不再需要时才姗姗来迟,好让我烦忧。” 伏霄心中轻颤,试探着说:“那些事,不去在意就好了。” 檀光仍是笑着,“若你年复一年只为一件事熬枯心血,到头来却被宿命玩弄一无所得……哪有那么容易就不去在意、哪有那么容易就放下。” 伏霄缄默。他天生就是神君,手上握着那么多别人一生都求不来的东西,可是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一样东西,难免不去珍爱,他从没有体会过有什么是上下求索而不可得的,仿佛世上一切事物只要他想要,都能被人拱手送上。 这些话,他从未听檀光说起过。 当年檀光没能煅淬神骨,他去安慰,对方也只淡笑着说不妨事,不会在意。 如今却觉得,他那时见到这般轻易便取得神位的自己,必是十分在意,十分失落。 心中迟来一阵不忍,只得讪讪道:“你这话说得境界甚高,我从未想到过这一层,惭愧。” 第47章 龙虎乱.47 檀光道:“怪我净说些你不乐意听的。” 伏霄刚刚悟出了一些真谛,于是赶紧道:“也怪我,从未站在你的立场为你考虑过。” 檀光哈哈笑道:“我的事情,何劳你来考虑,还是怪我。” 你一言我一语,一句怪你一句怪我,怪来怪去,竟也不知该怪谁,恐怕也只能怪这老天、怪这命运做弄,偏把这样的人放在这样的位子上。 第86章 只好相视一笑,有些说不出口的话,仍是按在心底,自己去琢磨消化。 谷口越发冷了,人间的风雪穿过缝隙不断扑向面上,把这交界之处的绿茵又侵吞几分。 雪沾在发丝上,化为晶莹水珠,檀光后知后觉伸手去捻,只觉触手一阵寒冰,不由得瑟缩一下,感叹道:“这梦境,怎么如此真实。” 伏霄道:“想来是这场梦不愿让我们醒来吧。” “那可不好了,我在外头还有许多紧要事要做。”檀光挑挑眉,话虽如此,并不见一点紧迫。 “你日日也就是打水养花、做些家务,哪来什么紧要事?” “我只当你想让我在这梦境里多留一会儿,”檀光侧目看着他,伸手掸掸衣袖上的雪花,“你既这样说,那就多留一会儿吧” 伏霄捧他的场是一贯的行云流水:“多谢多谢,承蒙抬爱,在此处吹风赏雪,偷得浮生半日闲。红尘世界那些烦恼,能忘却半刻,也是好的” 檀光见他一副乐颠颠的模样,说道“这我就要讨教了,梦醒时又要再见烦恼,岂不更加怅然吗。” 伏霄摆出他一向没心没肺的模样,答道:“烦恼这个东西,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的,有情众生哪个没有烦恼。男人烦恼了想做女人,殊不知女人烦恼亦是无限。帝王将相斗的累了想做平头百姓,哪看得到平头百姓连生存亦是艰难。兜兜转转无底之洞,如想一劳永逸,那只有死了干净。偏生人轻易也死不去,只好生一颗豁达心,与这烦恼生世痴缠罢了。” 这些话他做神君时自然看不懂,皆是那纷纭幻境中八十年之所见所闻。 本也该是他的记忆,只是忘却了五百年,若当时……若当时他不曾忘记,或许黑水潭醒转之后,他也不会躲在他那寒冰彻骨的北水龙宫里,满心疙疙瘩瘩,不愿相见。 檀光一双眼眸微垂,视线轻轻落在他身上:“仙人都是如你这般么?” 他自夸:“想来只有我别具一格。” 檀光半晌才说:“假如这仙境中有你这样的人,看来做神仙也不算无趣。” 这话说出来,倒是有些别样的意思。伏霄听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在心尖那一点,心血沸腾起来炸出细小的气泡,忽然一句话横冲直撞着顶开他的喉咙。 他听见自己倏然说:“那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他没有看清,只觉得檀光像是轻轻的眨了眨眼,又好像说了什么,隐约只能看见他的嘴型,一瞬间风雪呼啸着猛扑过来,他的声音应当是被风雪掩盖,而耳边却并没有凄厉的风声。无声的景象被撕碎吹走,跟着消失的,还有观玉谷里那些温暖如春的场景,一幕幕宛如风翻书页,伏霄还躺在茵草上,呆滞半晌,心里却明白是这场梦醒了。 挪挪身体,却有乾坤颠倒的混乱感,一线神思骤然回笼,伏霄从榻上翻身坐起,下意识先伸手探向身旁,只扑了个空,不知檀光去了何处。 再努力回想梦醒之前,他的神态与声音也是越来越模糊,到最后渐渐淡出脑海。 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寻常的预感,伏霄起身,推开门只看见天上黑云愈积愈厚,乌压压似一颗颗不断挣扎的头颅,逼得天地夹缝一般。 那原本只在天边静静观望的心魔,此时已逼近身边,无孔不入。 他恍惚地向外走,熟悉的街巷早已没有人了,城镇如坠九幽,却不知什么时候、不知走到哪一步,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极淡的血腥,凭着记忆茫然在黑暗里穿行,干燥的土地渐渐黏着,双脚宛如踩在一滩烂泥里,血腥浓郁贯脑,慢慢地足音当中竟还有踩水一般的声响,伏霄蹲下捻起沙土,已是湿滑不堪,直觉已踩在了一方血池之中。 伏霄双目已看不清任何景物,浓黑的心魔占据幻境,封住视听,直到肘弯一股巨力袭来,身边陡然有人含混不清地呼唤他:“陛下!” 几乎是一瞬间,眼前遮蔽的障翳散开些许,伏霄得以看清,那人是一个武将,身上铁甲残破不堪,满面鲜血,拼命将他往回拖拽,“陛下!终于找到陛下了,驾舆就停在城外——” 话音未散,他身后已被一道黑气洞穿,面孔四分五裂,眼眶中渐渐溢出浓稠鲜血来。 只消这一句话,便解答了此幻境中的一切疑问。 这场幻境里,每个人仍是各司其位:容王叛乱,想必他这刚登位的天子必要派兵弹压,或许是心腹领兵,又或许是御驾亲征……他在战乱里不慎与队伍失散落入水中,那些时常来骚扰的盗匪,只怕并不是盗匪,而是来寻他的士兵。 头顶的黑云又压低几分,伏霄甚至能听见从云层中传来的尖利笑声,一道道面孔从云中闪过,都是同一个青年苦恼的模样。 “若我这般抉择,是否就能改变结局?” ——天下大赦,罪臣之后亦能赴仕,然青年虽平步青云,却终究与帝王渐行渐远,猜忌已生,再不能转。少年天子却有深沉机心,数次争执之后,天子仍是不露声色,青年本以为有机会缓和,谁料容王之乱平息后,天子趁势清扫朝中障碍,三尺白绫,令他体面了结此生。 青年再度睁眼,只愿从此远离朝堂,即便一生潦倒,再也不要见到那人。 他说服父亲搬离老家,躲在外乡避免被传召入京。谁料昭王受皇命赶赴而来调查大案,夜里借宿时相对而视,又是一段悲剧肇始。他自己不中用心念频动,倒也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还道这次终归圆满,然而最后仍死于党同伐异,被一方州牧推出来顶罪,在昭王赶到之前杀了了事。 第87章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青年一世世在纷纭镜当中苏醒,每一世重新醒来都要与他相遇,每一世都要短折而死,茹遍人间苦,也见识了千百种死法。 心里一道声音对他说天道不公,则不如杀上九重天,以化魔神力拨乱反正——凭什么他神魂如煎,拼劲全身气力要改天换命,仍抵不过天道动一动手指的“命定”? 这个心念凝聚而成的一瞬,胸中那一股黑气再不受束缚,飞至苍穹之上,如同墨汁入水,顷刻就将湛蓝天空染作昏黑一片。 黑气对他说,这一世如若仍不可改换天命,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誓要杀得天道也落荒而逃。 他心中仍有幻想,这一世,躲过世上所有人的眼睛,抛弃掉彼此的身份,能不能就得偿所愿? 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抱住浮木飘在江水里的时候,他的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 天子亲卫找上门的那一刻,黑气便随他的心念而动了。 那个与他如出一辙的面容,得意洋洋的笑着说道:且看,不受拘束的世界,便是如此自由自在。 声音不断回荡在胸口的同时,周身涌上来的那些分不清是人还是幻影的东西,也在纷纷的惨叫。他终于不再苦苦压制,任由黑气大杀四方,不知多久,终是回归到了开天辟地前的那一团混沌般的平静。 这一方幻境当中,已经不剩下丁点活物了。 伏霄微微发颤,脚下血池已漫至小腿,走在当中,脚步却异常沉重。头顶那片黑云当中传来细细人声,细听之下,却说的都是“恨”字,一声声如蚂蚁啮耳,细密的恨声之下檀光的面孔愈发模糊,快要消散之前,伏霄停在一处血涌的泉眼旁。 一汪血泉翻滚涌动,搅得断肢碎肉咕叽作响,如此骇人的场景,倒有个浑身浴血的人坐在其中,长发委地,浸在血水当中,乌云般散在周身,抬起脸时看不见笑意,一双眼眶盈着黑气,约莫是望着伏霄,不露半点感情。 一对黑漆漆的眼睛眨了眨,说道:“我已杀尽了世上的人,这一次轮回的结局,是否可以改变了?” 话不似对他讲,倒像是对头顶那盘踞不去的混沌心魔所说。 魔光瞬间大盛,一尊白虎的光芒自檀光身后浮现,祥和的神光逐渐为魔气侵蚀,泛出猩红颜色,诡谲绮丽至极。 伏霄暗叫不好,掌心神力凝聚如咆哮巨浪,一瞬间将蠢蠢欲动的魔气逼退三丈。 他厉喝一声,卷起逼人罡风,这座血池炼狱当中顷刻抖擞出一具龙神真身,霎时龙息呼啸出云雾,龙吟震荡四野,血池中心激荡出巨大漩涡,龙神首尾不见,而天地间处处都是祂翻张的鳞光。 龙神化形自是呼风唤雨,一时间血雨倾盆,倒灌而下,幽蓝色的神力在空中狂乱席卷,云层当中魔气不断退避,如飞沙散去又凝聚,终是退无可退,瑟缩着回到檀光身边,以他肉身为盾,得到一丝喘息时机。 伏霄的声音自万仞之上重重落下,“檀光,你看清楚,纷纭镜当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师无算是假的,贺珠白也是假的。” 那坐着的人却是动了一动,或许是闭塞的五感终于被撬动,有了知觉。 伏霄的声音便渐渐软下来:“凡尘的是非爱恨,早做尘土,唯有你我是真的,唯有檀光和伏霄两个人是真的。” 这句话还有些效,檀光僵坐在血池中央,面上缭绕的黑气散开些许,那双眼在睁开时,也已恢复了黑白相间的清明。 伏霄道:“你心魔不散,我来助你渡过此劫。” 檀光只是摇头,注视着云层当中那一尾黑龙的巨大身影,却忽然凄然一笑,眼中有泪低垂,“你劝我休念凡尘虚妄……我倒宁愿,这真假颠倒过来。” 刹那间魔光卷土重来,躲藏在他身后的黑气猝然暴涨,如一道黑色的火舌爆燃而起,凭空从血池当中撕开一条虚空的裂缝,将他吞入了另一个空间当中。 第48章 龙虎乱.48 伏霄惊骇之下俯冲下去,一切却已无济于事,心魔消失的干干净净,就连这座幻境也开始发出隐隐的轰鸣。一抬眼画面如沙砾一般流散,化为五色的飞灰,就像太阳出来后的那一阵晨雾,渐渐淡出了视野。 光色变换,睁开眼又是人间的景象,天空日月高悬,大地四季混淆,一边是暴雨滂沱,一边是戈壁茫茫,仿佛若干个世界纠缠在一起,诡谲难辨。伏霄恍然一惊,忽然明白这是被糅合成一团的、纷纭镜中的无数个轮回。 正在此时,半空中有冷光闪过,伏霄下意识削出一道气劲,掌心长剑倏然在手,发出一阵凌厉长鸣,头顶却有人焦急的声音:“龙君快些脱身,这幻境开始吸食灵气了。” 头顶的天幕浮现出外面的景象:无数的幻境碎片从纷纭镜当中滋长而出,吸饱了水一般越涨越大,观玉谷充盈的灵气飞速流失。空中一道道心魔的鬼影飞来飞去,忽然又是片片冷光如雨坠落,兰折挥剑奋力刺破一处贪食灵气的碎片,然而纷纭幻境当中的幻相,何止千百。此刻,它甚至在以恐怖的速度不断增长。 镜里镜外都乱成了一团,伏霄站在半阴半阳的幻境当中,灵台一阵一阵的发冷,“檀光的心魔彻底压制不住了,是吗?” “虎君出不来,就只能一遍遍重复那段过往,”兰折面上显出几分戾气,“重来一遍,执念便会增加一分。一道执念尚不算什么,可纷纭镜已失控,幻境中时间错乱,谁能晓得我们说话这短短几瞬,虎君又经历过了几世?” 第88章 兰折道:“纷纭镜当中有无数座幻境,本来尚不成气候。如今却不好了,这些幻境如脱笼之兽,观玉谷的灵气已经被吞食了大半,恐怕此处被吃完,就要去祸乱别处了。”说罢,又提剑砍断一座幻境的触须,“龙君,我话尽于此。幻境中是如何也待不得了!” 伏霄心乱如麻,只有一个念头从这团乱麻里涌出,“檀光呢?” 兰折挥开一剑,被浓郁的魔气迷住双眼,仍是叫喊道:“却不要托大!” 黑漆漆的视野让他心烦意乱,偏生耳边传来伏霄凝然的声音:“放心,他的去处……我已有眉目了” 兰折只听清了这么一句话,心下一惊,紧接着生出几分惶然,再想对幻境中的人嘱咐些什么,龙君却已经没了声息。 谷中乱作一团,就连北水这尊神君也搅和了进来——作孽,作孽!兰折愤愤地砍出杂乱的剑光,遮蔽双目的黑翳这才散去些许,眼前的景象却已不是方才所见。 观玉谷似乎不曾发生动乱,平日四处乱窜的乳虎各个乖巧,阖谷的弯曲山路亦是横平竖直,四处祥和安定,满目秩序井然,兰折不禁双眼微热,旋即又意识到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猛地回过神,意识从光怪陆离的一团虹光中抽离,眼前还是狼藉一片,那将他引入幻象的东西好似风鼓巨幡,张着爪牙愈涨愈高,光芒中闪过无数惑人的桃源盛景。 兰折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终是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是一只已经成型的怪物,正在以恐怖的速度与脚下的土地融合。 ………… 伏霄在幻境里走了许久。 纷纭幻境无边无际,变化万千,此时周身又是他年少时待过的地方,一会儿变作涵虚洞学堂上令人昏昏欲睡的讲经课,一会儿又是北水龙宫苦寒难耐的水晶宫,最后定格在观玉谷千片飞花的春景里。 花堆满身,似是阻拦他继续前行,伏霄微微仰起脸,只是轻笑:“如今还打算以心中所念来迷惑我么?” 幻境中的一切都停滞一瞬,仿佛个做坏事被抓了现行的幼童,僵硬片时,不再作乱。 虹光式微,从入境以来一直闭上的双眼这时才睁开。抛却虚妄,一念通达,那一处镜池与古椿树再次出现在眼前。 欲破迷障,心中先要放下执念,若要放下执念,却要先知道执念为何物。这个道理,伏霄如今却有些懂了。 在几步之外,有人静静坐在镜池之上,池水无波,倒影明晰,伏霄在倒影上流连片刻,听见前面那人温和的声音: “好险,到底还是先你一步到了这里。” 人不曾转过来,伏霄便缓步走到他身边坐下,衣袍覆盖在一起,浑然一体。 “这处洞天是古树境,我也是偶然才发现这个位置。纷纭镜铸成之后,恐怕我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洞天的这个名字,也是我起的。” 远处大椿树上落下一片叶子,檀光抬起手,凭叶片飘落在掌心。 叶片上一掠而过的,是一个凡尘俗世的蜃影。掌心淡绿色的光芒微微亮起,在极盛之时又迅速黯淡下去,檀光叹了口气,说道:“这便是幻境当中的又一个世界消亡了。” 叶片在他手中化为飞灰,伏霄顺着叶子飘落的方向,看见椿树脉络清晰的分支,由主干起始,渐渐地向上分叉,构建出错综复杂的树冠。 树冠上每一片叶子,都记录着一个尘世的最终局。 “每一次抉择,就是一处分支的起点,”檀光释然道,“原来会有这么多的结局,你知道在那之后,我又重复了几世?”他笑着指向椿树的树冠,一点一点数给他听,像是说着世上最为隐秘的话,“一万零八千次。” “可这里,何止一万零八千种结局,我每重来一次,心魔便加深一分。时常想这样的结局,有什么看不破的,可是我这样懦弱的人,比起回到镜外,还不如待在这里,一遍一遍受死别之累。” 伏霄听到这些,心里只觉得痛彻,偏偏脸上不做表露,低声道:“曾经发生过,也早已烟消云散……纷纭镜纵然有让你一遍遍重来的法门,可是这镜子毕竟是死物,只知当年结果……任你百般抉择,自然都不能扭转结局。” 檀光这才转过脸来看着他笑,将衣角一一扯起来摆放整齐,才再去看那株椿树,“龙君什么都好,道行高深,为人旷达,就是太无情了些。这世上,看来没有你放不下的东西。” 往后竟是许久无话。伏霄盯着他的侧脸,先是想起那个漆黑幻境中他无悲无喜的轮廓,忽的又想起多少年前,同窗私底下议论自己的那一句话:想必北水龙宫乃苦寒之地,那里出来的,大都冷情。 原来在别人眼中,他一直都是淡漠的一个人。 古树境中纯白一片,无日无月,不知时间流逝多久,那椿树上的叶子也落了不知凡几。 伏霄终是忍不住开口:“你的心魔……” “你尽可宽心,”檀光说着,腮边笑容倏地扩大,轻声一点,“一万零八千片。” 一万零八千片叶子落下,落入镜池,顷刻变为飞灰,他在这纷纭幻境当中一万零八种辗转求不得的苦痛,终是落尽。 “此处的时间颠倒,不能以常理来对待。我们在这里坐了许久,对外面而言,只是无分刹那。”檀光恐他忧心,细细地解释。 第89章 “至于心魔,你进来时,观玉谷已经被它搅得一团糟了吧?” 伏霄颔首:“幻境吸食谷中的灵力,兰折正在想办法。” 檀光道:“纷纭镜与你我都有渊源,但此镜出自师无算之手,自然与我关系更深……自古魔物贪心不足,我的心魔与纷纭镜融汇,难以分开,便有向外扩张的趋势,说来说去,根由竟都是由我而起。” 他双眼微阖,疲倦已极,道:“只是……此镜虽生出无尽麻烦,我却还是感谢这面镜子,让我……”腰间金铃忽然响起,空灵的古树境一时铃音阵阵,他一边说,嘴角一边溢出鲜血,“那个幻境里面,蒙你照顾,多谢。” 金铃声一阵紧过一阵,身上金光渐起,一层一层如水波动荡,耀目的神光灿灿然闪动,到达极点后转眼黯淡下去,他的神魂也好似不系之舟随波逐流,闭上眼时,耳边却传来伏霄叹息的声音。 “……我的确无情……我总是想着花开花败,盈虚有数,都是自然之相,及时行乐便好,没什么可惜的。就像人在身边,要走要留,何尝阻拦得住,故而一直……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也是怕自己难堪。” 他说:“五百年不来寻你,着实是我心肠太硬。” 他又说:“幻境那几年,我又何尝不是心生欢喜……” 想象中的魂飞魄散并未来临,檀光疑惑地向他看去,身边哪还有他的踪影,或者说,自己早已经不在那古树境当中,眼前那棵巨大的椿树,只是余光之中,纷纭镜残片上一瞬而逝的倒影。 周遭的大小虎族亦是呆愣片刻,才纷纷涌上来,一瞬间有了主心骨,等待他对这日的祸事说些什么。 檀光呆若木鸡,腰间的金铃法器不再鸣响,忽觉心魔涤然一净,他居然打了一个寒战,看着掌心金色的光芒慢慢聚拢回来,蓦地起身焦急喊着伏霄的名字。 四下乱哄哄叫着“虎君”,然那个名字的主人,始终没有应答。 第49章 龙虎乱.49 古树境中,龙起风从。 镜池被卷起滔天骇浪,恍如末日之境,无数水珠倒灌着折射出惊人的光芒,每一线光当中都有那席卷风云的龙影。那道身影不断游动、拔高,几乎将整个古树境填满,浩浩神力击穿镜池水一浪又一浪的屏障,伏霄闭上双目,神识掠过一片片树叶。 这一次,不再是一重重人间的景象。 北水之下,寒凉彻骨,潜于寒渊的龙族窃窃私语,从那时起,龙君身上便已背负上无尽的希冀。天生神君,岂有碌碌无为者乎? 涵虚洞求道,到底没有教会他什么是“道”,好在精进修为,总算是配得上神君这个头衔,可是仍然无人告诉他,天生神骨,究竟要做什么。 一晃他和檀光坐在涵虚洞最高处的仙潭边,初出茅庐不久的虎君时常拘谨,与他相处倒放得很开,大大咧咧席地而坐。伏霄那时年少,面上顽劣之气尚在,仰面躺在水边,冷月浸浸,他喟然道:“神仙一生,甚是无趣,活这么久,不知用来做什么。” 檀光道:“为何要有趣呢?” “不有趣,这一生不就是虚妄吗?” 伏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那时他们还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想必檀光觉得自己这个人颇有毛病,只是碍于同窗之谊不便明说,往后相处那么多年,慢慢见识到他的荒唐,这种可笑的话,在他心里只怕算不得什么。 忽然那躺在草地上的自己警觉坐起身,指着伏霄道:“你是何人?” 伏霄一惊,画面已然翻过,眼前又是他们在黑水潭上那一次斗法,他眼睁睁看着檀光和自己跌下云头,两缕魂魄悠悠飘入缝隙,心下焦急,拔腿跟着来到人间。 青云千里,碧空无际,柔软的蒹葭海在风中摆动,年轻的亲王坐在沙洲当中垂钓,一竿未中,不由得摇首叹息。 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他回首道:“阁下是何人,竟一点声息都没有,不会是仙人吧?” 伏霄看着那张贺珠白的面孔,勉强笑了笑,“只是黄粱梦中人。” 贺珠白哈哈大笑,“可惜今日还是没有收获,否则以我与兄台的缘分,我定要请你一锅鱼羹。” 伏霄忍不住道:“你在此间垂钓,却无分毫收获,岂不无趣。” “我并非垂钓而已啊,”贺珠白浑不在意,“心怀天下,何必拘泥于一池鱼哉?人生百年,我还嫌这样的日子太短呢……” 话音落地的刹那,伏霄的身影就隐去了,贺珠白奇怪地张望,嘴里念着“莫不是闹鬼了”,身后忽然走来一个青年的身影,他便扔了鱼竿,笑容满面地唤着“阿和”………… 伏霄从朱墙金殿中走出,满殿披甲执锐的禁军已经散去,帝国大乱初定,年轻的天子坐在御案之后,双目发红,望着那份西北来的讣告出神。 倏然之间,他发现了隐于柱后的伏霄,疲倦的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原来……你真的是仙人。” 伏霄不住地观察贺珠白的神情,仿佛是再一次咀嚼起幻境中体会过的那份苦楚,终是道:“人生百年,这样的日子,你还觉得短么?” 贺珠白却笑了:“阿和是我心中所爱,可是除了爱他,我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去做。待到山河无恙……待到我将这天下慢慢握在手中,使我死后三十年再无兵祸,我再去泉下寻他。” 第90章 伏霄道:“你会很痛苦。” 贺珠白道:“我是天子,是父皇的儿子,不是骄奢淫逸沉迷酒肉的废人。天下舍我其谁?” 伏霄这才想起他深陷幻境时,那个埋藏极深的宏愿。仿佛压在叶片上,一直将坠不坠的露珠终于滴落,水溅时发出极为清脆的滴答声响,极微小的一股力量,霎时令云破天开。 ……他明白了,他是在勘破自己的心魔。 心魔,由来只能从内瓦解。 树冠中灌注的魔气被激荡而出,云雾一般笼罩住古树境,幻境与现实的隔阂已经及其浅淡,他几乎能看见外面……外面也有同样一棵椿树,两棵树枝叶之间彼此延伸衔接,烧起簇簇灰黑的火焰。 本该大相径庭的两种叶脉此刻被强大的力量捏合,脉络上无数的可能性不断交叠,由半透明变为一团漆黑,天和地宛如融化,万物焚烧着,隐隐响起无形之物的咆哮,天道乱而无序,扭曲着化成一把尘埃状的混沌。 无数的黑色光晕融合在一起,无限个纷纭幻境正在与现实重叠,这些叶子以恐怖的速度逐渐烧融为一体。 青霄之上龙吟唤来电闪雷鸣,伏霄猝然昂首,随后以万钧之力,撞开幻境与现实连接的魔光,幽蓝神光如巨浪逐渐升腾,四面合围着将魔气包绕,古树境中顿时风雷大作,宛如千军拥沓,两道骇人的力量在上空此消彼长,椿树枝条不断摇曳,直晃得叶片纷纷飞坠,连同枝条亦是开裂坠落,镜池上堆起小岛一般的落叶堆,又飞速地化作尘沙。 真是……鸿蒙初开一般的混乱。光焰逐渐消散,那气焰腾腾的魔气早不见了踪影,巨大的黑龙盘亘在树根下,光华闪过,恢复了人身。 此时纷纭镜中这棵树,只剩下一根主干。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幻境中的所有可能皆被摧毁,只剩下这个……唯一的因果。 源自伏霄在人间那一点执念,经久不散,化作纷纭幻境。 幻境中的心魔,并不止檀光那一个,否则仅凭一个心魔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产生这么巨大的吞噬威力。 他比檀光,更适合留在这里。所以那时他趁着檀光自毁真元时,悄悄拔下身上最坚硬的护心鳞片附在他身上,又渡了一缕神力在他后心,将他送出幻境。 即便檀光此时无法明白,但过了百年千年,他也一定能明白这一日所发生的所有事、明白他这么做的苦心。 四面的镜池都在崩塌,无数碎片在眼前飞过,漫天白花花的飞星迅猛拍落,野马尘埃、万物息吹,古树境动荡不安,发出垂死之人的最后怒吼。 伏霄遍身鲜血,胸前心脏处的洞口逸散着青蓝色的神力,浓郁的光芒飘过,古树境震颤加剧,他轻轻笑了笑,心中倒有灵光一点,神智格外清醒,甚至能感觉到体内神力的流逝。 他从出生起便听古神陨落的故事,那时他想自己生时就已惊动天地了,若有朝一日不敌天命,不如寻个地方安安静静等死,从上天那里得来的东西全都还回去——神元尽散、还骨天地,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他那时顺风顺水,并不懂世上的事十之八.九是事与愿违,临死时才还了这一笔债,然而想落个清静,上天一定要给他一条轰轰烈烈的死路。 闹成这个样子,百年后的涵虚洞讲经课,只怕要被仙师们单独提出来,三令五申作典型啊…… 他想留下点什么肺腑之言替自己申辩,然而待到古树境坍塌,只怕什么也不剩,一时竟惆怅起来,气若游丝地躺了片刻,忽然被什么东西闪了眼睛,一看居然是一小片纷纭镜碎片。 这小东西夹带在身上,不知有多久了,若能抗住幻境崩塌的力量,也算他此生不留遗憾。 想了想,便聚集精神,对碎片施了个留音的小法术,满脸是血严肃道:诸位仙友,伏霄此去,实为天下苍生…… 说到最后,简直绷不住笑,边抽搐着咳血边嘲笑自己,临了临了,还非要拗出这么不苟言笑的一面,也不怕让熟知自己德行的人笑话。 最后想了想,还是笑着说:檀光,这些话,恐怕谁也不会相信,那我只好讲些心里话来讨你同情。 ……方才那些话都是骗别人的,我知道我骗你不过,我始终学不会大公无私,魂飞魄散并非为天下苍生,横竖死就这一回,我今日死在这里,你莫忘了我。 絮絮叨叨说着,又笑了出来:你怎么可能忘了我? 到最后已不成语句,只含含糊糊从喉咙里发出血肉模糊的一句问:檀光,你有没有怨? 临到魂飞魄散也要干这些事来烦你,你有没有怨? ………… 雷鸣阵阵,观玉谷里大小虎族发出巨大悲鸣,黑色的火焰如流浆侵蚀大地。 檀光周身有金铃护法,执剑将幻境连接处一次又一次砍断,砍到早已麻木,挥剑只是刹那间做出的反应而已,脑中想到的仍然是那时耳边伏霄的声音。 ……他究竟,为何如此。 檀光胸中满涨,皆不得解,只由着一次又一次暴戾挥剑,渐渐地体力不支,被一道魔光绊倒在地,舔上来的火焰即将烧至衣袍。 兰折大惊,可就是再快也已经来不及,正是千钧一发,忽然那道火焰“嗤”一下熄灭。 紧接着幽蓝色的火焰取而代之,吞噬着纷纭镜中的黑焰,两种炽烈的色彩纠缠,一团幽焰忽然大盛,倏尔又是节节败退,最终消弭无形。 第91章 随着幽焰熄灭,啪的一下轻响,似有什么硬块从半空掉落,黑黢黢有蓝色光芒萦绕。至此纷纭镜内外的景色终于断联,鬼魅退回幽冥,天地恢复如初。 兰折惊愕道:“是龙君……” 檀光提起剑,缓慢地将自己撑起来,风声咆哮,他站在原地,呼吸着古神之灵燃烧后的焦气。 他恍然向前伸出手,空荡荡地抓了一下,才想起四处张望。 天地间没有伏霄的身影,只剩燃烧过后的稀薄的灵力还在空中回荡。 第50章 (完)龙虎乱.50 人间的日子本来好好的,忽然有一天,天狗食日,还降下了滂沱大雨。 如此诡异的天象,吓得人间帝王连下三道诏书罪己,而后又登祖庙祭天,放宽了一连五年的赋税,此事才算完。 不过,对于这等天象,有些见过世面的老人倒是有另一种说法。 黄尘道旁不少赶路人在此歇脚,几间茶铺便落座在此做些小生意,此间有一位白发老叟,坐在茶铺正中,讲些江湖传闻挣几个钱。 要说见识,上了年纪多少有些,但讲故事,却是一桩堪称天赋的东西,若无天赋,再诡奇的故事也平淡如水,若有天赋,便是鸡毛蒜皮也引人入胜。老头子讲了这么些年,靠这一点天赋收获不少听客,也挣了些铜板,这时被熟客们撺掇着说起那日古怪的天象。 “各位可知神秀峰?那日神秀峰上暴雪纷飞,有人从山脚望向无尽雪顶,却见白雪大如烟尘,那雾气中却有一道巨大的虎影伏于峰头,人说云从龙、风从虎,龙虎相伴,只怕那日,是有神龙陨落了!” 茶客中发出嗡嗡的说话声,老头捻捻白须子: “各位再想,龙凤对日月,那龙既陨落,天狗食日,岂不对上?龙神行云布雨,降下暴雨,更不是巧合啊——” 众人虽觉得他所说有些道理,毕竟谁也没见过什么龙,也没见过那样大的虎,只当是耸人听闻的传说,一笑置之。 茶客之中,只有一位青年听得还算认真,喝完茶水,放下十枚铜板,然后背上包袱,匆匆上路。 他那个不大的包袱里,似有一颗圆滚滚之物,曾经有人见了,颇为好奇,死缠烂打追问,他也只说,是随身的重要物件,再想问下去时,人就忽然消失不见了。 离开茶摊,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已经在人世飘荡了很多年,总是这么漫无目的地游历,也一直没个厌烦的时候。 人间无数好景,浪拥银花白,山横螺髻青,连他自己都数不清去过了多少地方,却只有一处他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游历。 很多很多年前,在江水流过的地方,有一片沃野千里的平原,上古时候它的名字叫做“峨”,一千年前改称夏郡,两百年前的开国天子为其征战而改名“定胜”,如今它又唤作“梧桐洲”。 青年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如坠梦中,千年地势未变,而此间的屋舍亭台、人面乡音早已经数番易改。 日月飞驰沧海桑田,如今的人早已经不记得小归山上曾经存在过什么道观,陡峭的崖壁上栈道残破,青年如履平地走上山顶,茂密的林木之中似有残存的石板,风吹拂而过,风侵雨蚀的痕迹下还有秃笔一只,不知千年前谁人泼墨。 他爬到山顶,坐在一棵树下,坐到日影变换,浅蓝色的穹顶倒覆下来,离开时树叶娑娑,仿佛低语,他忽然想起那个似梦非梦的过往。 若来生做一棵树,便不用再离开故乡了。 青年猛地抬起了头,恰逢枝叶压低,替他遮住了头顶艳阳。一对鸟雀掠过枝桠,在上面停留片时,又双双飞去。 他打开怀中包袱,摸出一枚白生生圆滚滚的蛋,屈指敲了敲蛋壳,道:“如今算是老友相聚,怎么场面如此啼笑皆非?” 随即展颜一笑,收拾飘然东西下山。 然而即便他低调再低调,在荒山野岭行走,难免要遇上麻烦。 正如此刻,他在野庙中借宿,忽的杀进来一干强盗,见他衣冠整洁,便恫吓着要取他财物。 青年身上,自然有些黄白之物,尽数乖乖交给他们,这些人再定睛一看,还有只包袱未曾打开,便狞笑着将钢刀晃了一晃,连这最后一点傍身的东西也要劫走。 青年无奈:“这样东西,当真不能交给各位豪杰。” 强盗看着他细胳膊细腿,冷笑:“哥几个劫道为生,难道害怕你小子!”说完钢刀在空中挥舞,直向青年颈项砍去,眼看就要血溅当场,那包袱里却猝的腾起一阵幽蓝光华,当场将钢刀“梆梆”弹断。 几个强盗愣神的档口,一尾黑黢黢的小蛇从包袱皮的缝隙中钻出头来,抖落头顶蛋壳碎片,幽幽竖瞳一转,懒洋洋道:“这是,什么地方?啊……檀光君,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几个强盗瞪大双眼,口吐人言也就罢了,却见那蛇头上还有双角,不知是什么妖怪,当下战战兢兢,被檀光长袖一挥,登时昏昏欲睡,相继晕倒在地。 檀光长舒一口气:“我本不欲多用法术,奈何你出来的不是时候。” 说话间,人已然怀抱包袱飘离数丈,凡人肉眼只怕根本看不清他的步伐,直觉身侧有清风吹过,而不能发现踪迹。 小黑龙探出脑袋,眨眼之间,发现已经身在一处灵气极为浓郁的洞天之中,四周与观玉谷有几分形似,灵气浓郁,花气袭人,一脉细细泉水从洞顶淅沥而下,清凉宜人。